中原作家群|盛可以:悲伤是一种陈词滥调|名家谈创作《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节选


_本文原题:盛可以:悲伤是一种陈词滥调|名家谈创作
来源:小说月报(微信公众号)
创作谈

中原作家群|盛可以:悲伤是一种陈词滥调|名家谈创作《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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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 , 女 , 20世纪70年代生于湖南益阳 。 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 。 著有长篇小说《死亡赋格》《道德颂》《北妹》《水乳》 , 中短篇小说集《可以书》《取暖运动》《在告别式上》《缺乏经验的世界》等 。 作品曾被译成英、德、日、韩、荷兰等文字 。 曾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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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的爱与悲伤都是相同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 爱与悲伤都是一种陈词滥调 , 作为书写主题 , 容易矫情 , 很难写出新意 。 父亲走后 , 多次尝试撰文追思 , 均告失败 , 觉得每一个词 , 每一句话都是别人用过的 , 别人体验过的 , 眼泪是别人流过的眼泪 , 懊悔是别人有过的懊悔 , 不过是复制存在千年的情感 。 语言不再听从调遣 , 意义自动退化 , 它们变得苍白滞涩 , 麻木僵硬 , 也失去了应有的重量 , 仿佛也在死亡的冰冻中没有苏醒 。 日复一日 , 内心积郁无法释怀 , 堵成一个堰塞湖 , 每到父亲生日、忌日、春节、清明 , 甚至所有没有父亲的日子里 , 总有怪物在这个湖里兴风作浪 。
人之常情 。 一只悲伤的鸟低声哀鸣 , 天性需要哀鸣 , 要诉说 , 要忏悔 , 要罪疚——不去想这声音是否动听 , 只在乎让逝者听见 。 这是写作的唯一动机 。 但又不得不自相矛盾地承认 , 总归是一个舞文弄墨的 , 多少希望有与众不同的低鸣形式 。 这使原本就难以成文的堵塞状态变得更是举步维艰 , 像一个没有经验的牧羊人 , 无法将语言的羊群从漫山奔跑的山头赶回羊圈 。 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年 。 直到偶遇爱尔兰作家托宾的短篇小说 , 篇名叫《一减一》 , 收录在小说集《空荡荡的家》里面 。
远在美国教书的作者偶然抬头 , 望见天上的满月 , 忽然想到六年前故去的爱尔兰母亲 , 悲伤和懊悔浮上心头 , 于是想着打电话给友人——那个熟悉他母亲 , 并在他母亲的葬礼上出现过的人——他要在电话里对朋友谈及的内容 , 便是这个小说的全部 。 托宾的叙事像月光一样淡淡地笼罩 。 他没有渲染悲伤 。 语调像一只行走在月光下的猫但目光炯炯 。 记得全篇情感激烈的语句大约只有两三句 , 这两三句话就像电闪雷鸣似的 , 映照出黑暗中隐藏的一切 。
小说开头就瞬间击溃了堰塞湖:
【中原作家群|盛可以:悲伤是一种陈词滥调|名家谈创作《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节选】月亮低悬在得克萨斯上空 。 月亮是我母亲 。 今夜她是满月 。 比最亮的霓虹灯更亮 , 辽阔的琥珀色上带着红色的褶皱 。 也许她是一轮丰收月 。 科曼奇人的月亮 。 我从未见过月亮挂得这么低 , 如此充溢着她深沉的华彩 。 今夜 , 我母亲已逝世六周年 , 爱尔兰距此地时差六小时 , 你已入眠 。
我在走路 。 路上没有其他人在走 。 ……如果我现在给你打电话 , 你那里是凌晨两点半 , 会吵醒你 。 如果我打电话 , 我会回顾六年前发生的一切 。 因为今晚我就想着这些 , 仿佛时间从未曾流逝 。 仿佛月光的力量施了某种厉害魔法 , 选定在今晚将我带回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 。
托宾就这样展开对亡母的回忆 , 我却瞬间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 小说中的母亲变成了我的父亲 , 托宾头顶的皎洁满月 , 幻化成眼前熊熊燃烧的老树蔸子 , 父亲的身影在火光中闪现——树蔸是父亲为一家人度过严寒准备的 , 放在文中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 , 它也是父亲活着时最具标志性的日常事件——火光照亮已遁入黑暗的往事和我的内心 。分页标题
私下将托宾带来的启发理解为获得准确的叙事声音 。 这个声音缷下了所有的伪装 , 消除了所有的时空障碍 。 设置一个亲密无间的对象 , 用真诚的忏悔冲洗不安的灵魂——也许书信体 , 日记体 , 或者是托宾的电话倾诉 , 涉及心灵最隐秘的部分 , 天然适合抒发真挚情感 。 相信每部作品都有一个恰当的声音 。 不管是山洪暴发的訇鸣 , 雪落纷纷的静谧 , 还是溪流潺潺 , 松涛阵阵 , 好的叙事通常具有很高的辨识度且极少杂音 。 弦音没调准 , 寸步难行 。
死者能让生者面目全非 , 脱胎换骨 , 对写作的影响会表现在观念心态 , 语言风格 , 音质成色等等 。 或许是成熟 , 或许是衰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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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节选 作者|盛可以

亲爱的V , 恐怕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谈心的人——这是我搜寻多年得出的结论 , 我从未如现在这般想跟你说话 , 像二十年前我们在海滨长谈 , 仿佛海鸥与大海一直聊到黑夜掳走夕阳的余温——彼时青春碧绿 , 我记得你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
这些年 , 我像吉卜赛人一样生活 , 一个地方住熟了 , 就会惶恐 , 于是不断逃离 , 扔掉的总多于随身携带的 。 而你几十年不挪窝 , 像楼下的老榕树一样扎根 , 从容安定 , 讨厌变化 , 享受那份喝茶看报旱涝保收的工作 。 其实和你在老榕树边过日子应该也不算坏 , 但那时我只想要飘荡 , 像一朵云 , 这儿看看 , 那儿待待 , 青春里深裹着对父亲的怨恨 。
此刻我在Yaddo , 将在这里完成一个写作项目 。 这是一位金融家遗留下来的庄园 , 一百年前开始向艺术家敞开大门 。 这块土地的杰出程度超过了全世界任何一块土地 , 一百多位艺术家分别获得普利策奖、国家图书奖、诺贝尔文学奖 , 索尔·贝娄、凯瑟琳·安妮·波特、杜鲁门·卡波特、西尔维亚·普拉斯……名单很长 , 你可能读过他们 , 也可能没有 , 我忍不住列出喜欢的几个 。 如果你去读老舍先生的日记 , 你会发现他曾于一九四六年在这里写作 , 经常和那个外国女采访人员艾格尼丝·史沫特莱结伴去餐馆吃饭 , 还邀请不受待见的黑人同桌——这些话其实也是我想跟父亲说的 , 他应该会高兴听到这些吧 。
我抵达时正值深秋 。 森林 。 湖泊 。 寂静 。 色彩喧嚣 。 天空蓝得近乎凛冽 。 风景美到极致时便呈现一种严峻的温柔——这令我整整一周无所适从 , 终日将目光投向湖面及远山 , 或在森林里漫步 , 聆听风声 , 看树叶飘落的姿势 。 没多久雪就覆盖了大地 , 来自伦敦的剧作家点燃了壁炉 , 大块的木头熊熊燃烧 , 照亮不同肤色的作家 , 突然间 , 火光中闪烁出父亲苍老的脸 。
我对你说过 , 如果说年少时有什么梦想 , 那就是梦想父亲死掉 , 不用再看到母亲被暴打 , 自己不必待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 我后来甚至写信几乎是挥着拳头警告父亲务必善待母亲 , 仿佛在为母亲复仇 。 我没想过父亲收到子女的威胁是什么心情——他那时头发已经白了 。
亲爱的V , 我还没告诉你 , 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了 。 我向你描述过的那个专制暴君 , 临终前耗尽最后一丝薄力 , 抬起手臂搭上我的脖子 , 而他最爱的女儿 , 并没有俯身拥抱他 , 脑袋反而从他的臂弯下钻出来 。
手臂落下去 , 呼吸同时停止 。
说到这个情景 , 我止不住眼泪奔涌 , 如父亡时一样 。
在一片哭声中 , 我让父亲听到了我的沉默 。
我还没写过一个关于父亲的文字——我试过像别的作家那样 , 著文纪念 , 催人泪下 , 但总以失败告终 。 我思绪纷乱 , 每一个词都失去了它应有的含义与准确 , 语言像灰烬被风吹散 , 不再服从我的组织 。
最大的痛苦无法言说 , 最深的愧疚难以描述 。 但就是在这舞蹈的火光中 , 让我又觉心如刀割 , 再也难以独自咀嚼 。 亲爱的V , 此刻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 如果说过去我告诉你我有多么仇恨父亲 , 现在我就要告诉你我有多么想念父亲——他原本是有机会多活些年头的 , 而我们——主要是我 , 并没有为父亲争取活着的机会 。分页标题

父亲的离世似乎对我远方的生活并无影响 。 父亲原本就像一个遥远的符号、一个概念、一个称谓、一个背景 , 在过去屈指可数的与钱有关的来电中 , 我被打造成家庭支柱 。 你知道我有哥哥姐姐 , 他们全部怪罪父亲导致了他们叵测的命运 , 他们心中的怨恨远比我更深更具体 。 如今他们仍是贫地的野草并且越长越矮 。 我以前跟你讲过他们的事 , 不想再次唠叨——这不是我给你写信的目的 , 何况我已不再认同他们的观点 。
亲爱的V , 如果我告诉你 , 我多少次在深夜为失去父亲哀号 , 你会相信吗?当我在鞋柜前为母亲挑选鞋子 , 习惯性地捎带看适合父亲的款式 , 猛然意识到自己是没有父亲的人了 , 再也没有父亲穿我买的鞋子了 , 我拿着新鞋的双手僵在那里 , 心里的空缺变成悲伤的旋涡卷我至深渊 , 我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 却在镜子里看见那个手拿鞋子的女人眉毛都拧红了——你会相信我在心里喊出了我从未喊过的“爸爸”吗?
幼年时我用土话喊父亲“耶耶” , 后来方言进化 , 侄子辈喊“爸爸”替代“耶耶” , 可我离家太久 , 方言早已涩滞 , 听着父亲吐出最后一口气 , 两种称呼在我脑子里闪现 , 没有哪种迸出嘴来 。 我不知道如何使方言涂上哀伤 , 我又从没喊过“爸爸” , 这于我是一个生词——然而没有父亲的日子里 , 我想到的都是“爸爸” , 就像我已经这么称呼他几十年了 。
眼看着死亡的淡青色慢慢浸洇父亲的面部 , 称呼如鱼骨卡在喉咙里 。 我紧攥着父亲的手 , 这是从未有过的;另一只手放在父亲的额头上 , 这也是破天荒的 。 父亲活着时 , 我和他从未有过任何碰触 , 没有父女间的拥抱 , 连童年也没有亲密的记忆 。
难道死亡是某种神奇的黏合剂 , 堵在我与父亲之间的壁垒自动坍塌 , 被划开的水面自动融合?
当我走在路上遇到与父亲相仿的老人 , 止不住幻想父亲还活着 , 即便老得背都弯了 , 就那样弯弯地活着也很好啊!就算他坐在轮椅上 , 就这样让我推着他活下去 , 那也是天大的喜悦啊!亲爱的V , 我相信你知道我是如何被自己蒙蔽的 , 你理解只有父亲的死亡才能照出那个真实的女儿 , 死亡就像一面镜子 , 一个人一生被这么映照一次 , 就会脱胎换骨 。
未完待续
节选自《小说月报》202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