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bookshop|Fatasieren:景田北|1200写作计划·入围作品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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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asieren:景田北
作者 Flor
自由地用一些简短的片段(其中每一个片段同时是强烈的和活动的 , 是位置不确定的)来建立一种全新的言语的这种能力——这种决心 , 在浪漫音乐中 , 便是人们称为幻想曲(Fantanine)的东西 。 不论是舒伯特的幻想曲还是舒曼的幻想曲 , 德文中的Fantasaieren一词 , 既是指想象 , 又是指即席创作 , 简言之 , 就是法文中的fantasmer , 也就是说 , 产生部分传奇色彩 , 而又不构成小说
——《喜爱舒曼》罗兰-巴尔特
广场、公园里的鸽子、迪士尼的老人、有一千零一个窗户的楼房 , 对我来说 , 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 其实在我内心深处 , 它们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 它们只是一些个城市现实的碎片 , 你看它 , 它才在 , 只要一回头 , 他们就像幽灵般消失 。
——《没有身份的女孩》勒-克莱齐奥
1
“在许多年以后 , 我再一次回到了这条街道——沿着它向右 , 在穿过路口后左拐是那条小径 , 枝叶繁茂的木棉树在小径两侧生长 , 仿佛被时间的航船所遗弃 , 仿佛一点都不理解何为衰老 。
阳光从交叠的叶片间的孔隙处如细沙般滑下 , 星星点点地坠落在地上 , 如同被暴雨打落的桂花 , 如同那桂花醉人心深神、经旧不散的余香 。 曾经我们每天都沿着这条路一起回家 。 在不可计数的失败的试探之中 , 在时而令人狂喜、时而令人失望的揣测与暗示之中 , 被时间缓慢地(正如同我尽力放缓的脚步般)裹挟着 , 沿着那条小径向你家的方向走去 。 在小径的尽头你会离开 , 去一个我熟知却从不曾进入的地方 。 然后我会再次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 , 继续游荡 。
又或者 , 你会在穿过路口后右转 , 在前面是地铁站——在当时它才刚刚修好 , 在它还没完工之前你就对我提起过它 , 但我听得时候心不在焉 , 这一方面是因为我不知道它与我有什么关系 , 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是那么地渴望能在离得更近些的地方闻闻你的发香——然后你被吞没进去 , 而我则失去了一段与你同行的时光 。 也是在那里 , 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尽管都尚未预见到) , 你送了我一个手机壳 , 这让我非常失望 , 因为我受够了那些被闭锁在手机中的遥远声音 , 受够了那些在黑夜中来来往往纠缠不休的短信 。 不 , 我想要的不是一个用以保护这些半是自我感动半是胡言乱语的破烂玩意的躯壳 , 我想要的是你的皮肤、你的热量、是你无声却诉说着的肉身 , 我希望在你身边 , 我渴望破裂 , 渴望消融 , 渴望沸腾中的寂静 。 可惜的是 , 我什么也没有说 , 什么也没有做 。 更可惜的是 , 在分开一个月后 , 我丢失了我的手机 , 伴随着那个你的礼物 。 从此之后 , 我再也没接到任何来自你的消息 。
如今 , 我再次来到了这个路口 。 对于它 , 我依旧是如此熟悉——我的左膝在日暮的冷风中微微作痛 , 你喜欢在上课时把腿搭在我的膝盖上 , 而这痛感正是那些时日你留下的印记 , 这印记在年岁的增长中日久弥深——然而我却无法再将其辨识出来了 。 除了那个上面写着「景田北」的地铁站牌外 , 这里没有哪怕一寸土地未曾被改造翻新 , 没有一块地砖还保持着他们曾经该是的样子 , 甚至连那些木棉树也被砍掉了——如今这个路口陌生而荒芜 。 哪怕在这个当下 , 那群穿着蓝色衣服 , 带着亮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仍然在敲击着路面 , 在视野更远一点的地方 , 不知名的大型机器隆隆作响 。分页标题
这噪音淹没了城市的声音 , 这噪音淹没了我的过去 , 这噪音淹没了你 , 这噪音… …”
2
我狠狠关上窗 , 把那恼人的施工声关在了外面 。 然后 , 再一次 , 我回到了书桌前 , 望着黑洞洞的键盘发呆 , 试图重拾自己被打断的思绪 。
“在许多年以后 , 我再一次回到了这条街道——……”如果我要写一篇自传的话 , 我会以这句话作为开始 。 可是 , 在这之后呢?我到底该写些什么呢?咳 , 具体点说 , 我该写哪条街呢?众所周知的是 , 对于一个该死的老流亡知识分子而言 , 最大的问题是他实在在太多街道中安过身了 , 你根本不可能记得它们的名字 。 再说了 , 说到底它们也只是街道罢了 。 可是你的生活呢?我的生活就是天天龟缩在离地面远远的房间里 , 如同前文所说的那样 , 一次次回到书桌前 , 面对键盘冥思苦想 , 然后“开始看我的句子 , 把它们颠过来 , 倒过去”——然后再一次地 , 被那逃不掉的操蛋施工声打断 。
因此 , 当我的学生带着一种近乎那些一点中文都不会多少有点儿疯癫的清教传教士或挨家挨户进行思想道德教育的宣传员(在我还在故乡的年岁里 , 这些仁慈的、智慧的、恩威并重的天使们时常在晚饭时间闯进家来试图温暖我那颗聪明但却“顽冥不化”的心 , 令人扼腕的是我这儿没有晚饭——我们一天只吃两顿 , 一顿中午12点一顿晚上12点——而我也没他们预想的那么聪明 , 我于是被迫成为可悲的异端远走他乡)的狂热试图说服(实际上 , 是胁迫)我写本关于我往日生活(尤其是流亡时期)的自传 , 因为“尽管您那些漂亮精巧的虚构故事是很好的 , 但是人们更需要却是那真正的、关于您有血有肉的生活的故事 。 人们需要的是直面从你身上体现出来的那个时代的厚重感 , 是——正如您在《马蒙的围墙》中所说——‘从书桌走向街道’” 。
他这个孩子其实挺好的 , 呃 , 我的意思是 , 他是个有着充沛的良知的人——这一点在人类历史中任何时期都是难能可贵的 。 而且我很欣赏他在毕业设计中将《尤利西斯》的文本与乔伊斯的生平完全对应起来的失败尝试 , 这种略微有点儿愚蠢的固执时常让我想到青年时期的自己 。 但是不得不说 , 我觉得自传这件事无论怎么说也有些离谱了 , 理由有以下四点:
1.那句书桌与街道等云云可能是那本书中唯一一句不是我自己的写的话 , 我是从一个忘了名字的日本作家那里看到这句话的 , 而其源头也许是来自法国启蒙运动时期的一位百科全书派哲学家 , 但我也不太清楚;
2.“时代”一词着实有点儿太伟大了 , 我不认为我能跟它扯上什么关系 , 更别说“体现”它了 。 就像我的祖国那里驱逐我而这里也只是勉强容忍我一般 , 这个时代显然也不是很愿意把我列上它或它认可的其他时代的花名册 , 也许以后会有某个时代愿意把我拉进他们的圈子 , 但是显然那些事儿也和我无关了 。 所以去他妈的吧——至少在我自己的这件屋子里 , 我拒绝听到这种令人寒颤的陈词滥调;
3.就像我无数次申明的那样:我并不认为我所写的是小说或者说虚构故事 , 我想要的既不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假故事或者一个非常诚实的假故事 , 我想要的是在我的文字中塑造一个无论是世界还是人的思想可以短暂地从种种价值判断中逸离出来的地方——因此我更愿意将其称之为叙事(Recite) 。 如果他在我的《现代法国文论》课程中稍微多清醒十来分钟 , 或者更为细致地读一读那本《关于布朗肖的三次讲座》的话 , 他应该会明白我再说什么的 。
4.最后 , 也是最重要的是 , 关于我的生活 , 我又能说什么呢?面对事实吧 , 我不是索尔-贝娄笔下的塞勒姆 , 那个在疯人院里荒野求生的老耶稣 , 而是菲利普-罗斯笔下的洛诺夫 。 我的所有生活就是像个厨子在他的灶台前一样在书桌前把一个句子颠过来翻过去(除此之外就是那糟糕的施工声 , 是否我该写一篇礼赞记述这伟大的噪音之神?) , 没什么比这种生活更乏味了 。分页标题
尽管如此 , 我还是开始着手动笔了 。 这是否意味着我的生活中有什么值得书写的东西?我说不清楚 , 但是确定的是 , 即使有 , 那些东西也藏在我心中那些极其隐秘的、私人的角落 , 而非在什么“时代精神”当中 。 无论如何 , 我开始了 , 这总归是个好兆头 。 然而只是我写了开头后就卡住了 , 卡的死死的 , 死透了 。 我究竟要怎样去处理她呢?这个如摩柯婆罗多般浩瀚的难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在这头 , 我那本亲切的自传小书在那头 。
从我身后的那扇门外 , 她生活的踪迹以一种极具侵犯性的热情涌了进来——所有那些从未被漫长岁月磨损的脚步声 , 笑声 , 话语声 , 呼唤声或是嗔怒的自言自语以及她那些小动物在家具间蹦跳发出的乒乒乓乓地碰撞声 , 都在炫示她那不可能被无视的、闪耀而温热(有些时候有些过热了)的生命力 。 在外面 , 她的声音时时刻刻都在诱惑我 , 逼迫我 , 如最熟练的猎人般以千万种办法将我从我的书桌、我的工作前引开 。
一个优秀的读者肯定在这里发现了卡夫卡的踪迹:在《判决》中 , 那是窗外的河与门后的父亲 , 而在《美国》中 , 我们可怜的年轻人则被困在阳台上 , 阳台外是充满着狂欢的人们的街道 , 而房间里则是那诱惑他、虐待他的女人 。 很显然在我这里情况更接近第二种 。 但是总的来说 , 情况还是很不一样的 。 她至少从不虐待我——如果不让我工作不算一种虐待的话 。 更重要的是 , 与那个年轻人不同 , 我是不可能被非法拘禁的 , 因为很显然 , 我早已经囚禁了我自己 。 她的呼唤对我而言与其说是控制 , 倒不如说是解放的契机 。 可是我想说的问题是 , 我不可能讲述自己却不说她 , 她是我生活的中心 , 凝聚着我心中的所有热情 。 但是让我去写她是不可能的 , 因为写作是孤独者的游戏 , 是在虚无的白房间里任凭思想飞舞 , 而她简直这一切的反面 , 她是联系 , 是外部 , 是色彩 , 是运动 , 是偏移——卡夫卡也同样了解女人(对他而言 , 是“少女”)身上的这一面 。
我该怎么告诉她 , 怎么告诉自己 , 在我那“真挚的”、“重要的”自传的开头中讲述的其实并不是她?我的意思是 , 那形象与她有关 , 在某种意义上说那是属于她的形象也是没有问题的 。 可是我们一起度过的一生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 我没办法记住所有那些也许是重要的细节 。 事实上 , 连那些明显不属于细节的事我也记不得了 。 比如 , 显然我们最终重逢了 , 可是是在什么时候 , 以什么形式?更糟糕的是 , 按照她的版本 , 我们从来就没有分离过 , 所有那些情节都是我在丢了手机后编出的浪漫故事 。 我把那个青涩的、别扭至极的故事写在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送给了她 。 作为一份送给恋人的东西 , 这篇故事糟糕透顶 , 但至少要比卡夫卡那篇好(参见前文提到的《判决》) 。 而后来她弄丢了它 , 正如我的故事里的主人公弄丢了那个讨厌的手机壳 , 因而关于这一段经历实际上究竟是怎样的已经无从查证了 。 而这段故事想要说明其实是:如果你只是一个人在一种胡塞尔所说的悬搁状态中自言自语的话 , 那么瞎扯些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但如果你想写的是某种“真实的”东西 , 甚至是某些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与别人共享的东西 , 那么你就该小心了 。 真正的真实是种非常复杂的东西 , 它绝非作者或某个讲述人的偏见 , 更不是一大堆偏见的集合(换言之 , 伟大的时代精神) 。 总而言之 , 比起想要写出“真实” , 倒不如直接生活在真实当中 , 同样地 , 与其说想要在语言中还原真实的生活 , 倒不如直接承认写作也无非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 然而这种花哨的小格言说到底也没法解决这个问题 , 我推荐你把它放在括号里笑一笑然后忘掉 。 这种深沉的矛盾是不可能被这种可爱而粗糙的思想游戏轻易地扬弃掉的 。 要不然 , 自卡夫卡以降那么多作家还能写些什么呢? 分页标题
所以还是放过我吧 。 我觉得我还是别写自传了 。 现在我要开始穿衣服了 , 在此之前我必须给自己找条还能穿的袜子 。 等下我们还要去看个画展 , 我不喜欢那个画家 , 事实上我压根儿不认识他 。 也许在这之后我会喜欢他 , 这不一定 。 但是 , 现在我得走了 。 她开始叫我了 。
3
在焦点再次聚集后 , 出现在视野中的首先是一个灰蓝色的背影的 。 从这个影像中可以很轻易地区分出头与躯干 , 但是除此之外它是近乎毫无个性的:它应该是穿着衣服的 , 但是这衣服仅仅起着遮掩的作用 。 换言之 , 几乎无法辨识出任何富有标志性意味的服饰 , 也缺乏任何具有特征性的生理细节 , 比如手部的轮廓或是肌肤的质地 。
由于具有非常直观的透视现象 , 可以推测这个身体是位于某个确切的空间当中的 。 也许包裹着它的那个空间是一个矩形的房间 , 但这仅仅是一种猜测 。 这个猜测部分来自于这样一个事实:在这个观测者的对面 , 换言之 , 在画面更深处是一个被从其身后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出的强烈鹅黄色灯光所照亮的有限平面——在光线逐渐减弱的边缘处 , 隐隐约约地可以辨识出四个直角 。 在被照亮的平面上挂着三个从外向内逐渐凹陷矩形框架 , 这框架是由四条完全相同的底角为45度的梯形长条紧密地接合而成的 。 长条是红色的 , 有着实木的质感 , 但也有可能是用塑料制成的 。 在位于左边与右边的两个画框当中有两张画 , 但位于中间只框架中却不一定有着同样的内容:背影的头部遮掩了绝大部分框内的绝大部分面积 , 而肩膀则正好遮住了四分之三个下底边 。
占据着左边的画面的主要部分的是一张用油彩绘制的床 。 这床是红色的 , 不知道是本就如此 , 还是被血染红的 。 同样的 , 这张本应是矩形的床也遵从投影规则被变形成了梯形 , 在梯形的短边附近——换言之 , 在画面深处——有一个同样是红色的椭圆形枕头 , 枕头的边缘与床铺的分界线被用浓稠的深红色向黑色渐变的阴影很好的隐藏着 。 在枕头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大写字母M , 倘若从另一头看过来 , 也就说 , 从短边望向长边或者说从画面深处向外窥探 , 那字母将变成W 。
除此之外 , 床上还有一个(准确地说 , 是五个)值得注意的东西 。 那是五个被铁环固定在床体上的带金属搭扣的深棕色皮带 。 稍微宽松一些的那个上镶着一颗饰以蓝绸的透明水晶 , 位于枕头下面一些的地方 , 在阴影中显得格外闪耀 。 另外四个没有其他修饰 , 两两一组分别位于梯形的两斜边附近 , 以及底边的两个三等分点上 。 它们现在都是解开的 , 然而通过将它们连接起来的那痕迹 , 那被褥上如沙丘般的褶皱 , 我仍然能看见我那可爱的猎物诱人的身体 , 看见她在精准而冷酷的酷刑与切割中因恐惧与痛苦而生发的痉挛与扭动 。 这是张相当大的床 , 因而当被绑住时她的身体会被伸展得很开 , 被完完全全地在我的目光前展示出来 。
通过前文提到的那束射向深处的鹅黄色的光 , 我可以在长边处向深处看 , 从而观察她的因疼痛而紧缩的足弓与紧绷的双腿 , 在那肉感的大腿内侧两道划痕正向外渗着玫瑰般的鲜血 , 这划痕本应是对称的 , 然而她合拢双腿的尝试破坏了这种和谐 , 与此同时 , 原本完全暴露在外的阴户也被遮掩了起来——沿着那孩童般的双膝向上摸索的尽头本应是一簇蜷曲的黑色毛发 , 茂密但却只局限在极小的范围里 , 现在却虚化为了一片阴影 。 又或者也可以从短边处向外看 , 此时我看到的是她那侧到一边、埋在微微发亮的浓发(在发梢处微卷)间的面庞 , 从那里时而传来几声呜咽 , 还有些时候则是有些低沉的求饶或讨好 。 她的声音如同久置的蜂蜜般黏稠、柔滑却又富有颗粒感 。 再往前一些是那凝聚着无数难言芬芳的脖颈与肩膀 , 以及那如蜜桃般的乳房:并不大 , 却十分饱满 , 在右侧的乳晕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痣(又是一处奇迹般的、令人恼怒的不对称!) 。 然后是几节凸起的肋骨 , 再往下则是在抽搐中略微挺起的腰肢 , 最后 , 沿着胯骨向下我从相反的角度再一次观赏着她的大腿——在大腿的正面有着稀稀拉拉的几条鞭痕 , 这些鞭痕很细却很深 , 同样也在渗着血珠 。 从这个角度 , 我仍能隐约看见她的三角区——尽管细微的运动仍在继续 , 很快那神秘的乐园再次被闭合的阴影遮蔽住了…… 分页标题
但是 , 这里出现了一些问题 。 画面中并没有她 。 除了床以外 , 画上只有一个粗糙的用炭笔重描了多次的矩形 。 这矩形位于床铺之上 , 或者位于床铺之前 , 也有可能是床铺上本就有的某种图案——这些情况都是可能的 , 同时也是无法被确定下来的 , 因为和绘制床铺时采取的写实主义不同 , 这矩形显然完全无意于受控于任何投影原则 , 因此 , 自然也无法将其进行任何还原 。 也许一种更可靠的解释是这个矩形其实是一扇没有厚度、没有方向的门 , 通过这扇门行刑者进入了这个根本不可能进入房间;同样也是通过这扇门 , 受害者逃离了这个本应与世隔绝密不透风的正方形地窖 。 这一点可以从右边那张画中得到佐证 , 在右侧的画中有一双女鞋(同样的 , 是用油彩 , 但是画的很随意) , 并非性感的、不便的高跟鞋 , 而是一双漂亮而温暖的驼色短绒靴 , 这短鞋做出像是在奔跑的样子 , 然而却看不到穿着它的那个躯体 。 显然 , 她已经逃离了那正方形的牢狱了——无论是画框还是地窖还是画廊 , 尽管仍然有些东西遗留了下来 。 那是那双用炭笔在画面中部精致地画出的眼睛 。 那眼睛宛如深潭 , 仿佛在微笑 , 既温存又忧郁地望着空间中另一个点 , 然后 , 以那个点为中心 , 混乱的线条再一次组合成为一个无个性的背影 。
在整件事里还有最后一个迷——三联画中缺少的那一幅究竟表现了什么?为什么唯独它被置于中心?答案是简单的:在第三幅画中表现的首先是一个背影 , 这个背影也许正在观看眼前被等打亮的三幅画 , 关于三幅画的内容在前文已经有过详尽的介绍了 。 紧接着 , 画面的静止性出现了一些松动 , 也许是因为无聊 , 那背影稍微旋转了一定的角度 , 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 。 在整个过程发生期间 , 你瞥见了几缕长发随着头颅的转动稍稍分散开 , 旋即又落了下去 。
然后 , 她离开了 。
4
起浪了 , 海风中夹杂着一股清新的盐味 。 在更远处 , 灰色的乌云不断变幻着形状 。 要下雨了 。
我放下了书 。 那本他送我的《幽灵城市的拓扑学结构》已经被读完了 。 这是本很不错的小书 , 在里面罗伯-格里耶通过空间的嬗变将不同的形象联结在了一起 。 但是可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 就好像他送我的大部分书一样 , 这本书如同手工制作的老旧钟表般复杂精巧 , 我喜欢 , 却怎么也无法被触动 。 尤其是罗伯-格里耶 , 在他的书中哪怕是那些貌似直白的性虐与犯罪也是那么的冷 , 如同被精心规划好的人偶剧 , 我根本捕捉不到这类主题应有的肉感 。 而且就像众多男人习以为常地那样 , 他们的色情总是太视觉化了的 , 就好像他们已经收缩成了一双黑暗中的眼睛甚至仅仅是一束目光 。 可这目光无法触及到我 , 在这自私的目光中我本应温热的肌肤只会逐渐变凉 。 我喜欢的书是蒲宁所写的那样的 , 那些故事柔美得仿佛只是言语、只是絮叨 , 宛如在俄罗斯田园上流动着的蜜糖般的夕阳 。
我不会去试着和他聊这本书 , 我知道他其实也不愿意和我聊这些 。 他知道我不喜欢他的那些书 , 至少永远不可能像他那般迷恋它们 。 他不试图改变什么 , 尽管他从不曾停止尝试将他生活的两极 , 将那些艰深复杂的书本和我协调起来 。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 但他仍然在这样做 , 从不表现出任何绝望 。 这就是我最爱他的地方 。 我并不讨厌那些书 , 我仅仅是没办法真心喜欢它们的内容 , 但是当它们被整整齐齐地被陈列在我们的书架上时 , 我喜欢用指尖摩挲那一排排的书脊 , 我喜欢那些不同的纸张 , 喜欢它们的味道或质感之间那细微的差异 。 他每两个月就要重新整理一遍书柜 , 每逢那个时候 , 所有这些书本就会被取下来重新归档 。 光在从书架与书本中滑落的灰尘间不断散射 , 变得更加模糊 , 更加温热 , 朦朦胧胧 , 像是午后睡眼惺忪的猫 。
我回想起了第一次来到他住的地方的时候 , 与想象中的男作家的居所应有的杂乱无章、乌烟瘴气不同 , 他的房间简单而整洁 , 仿佛从来没有人在里面生活过 , 又或是那人随时准备出走 。 我们坐在那种小沙发上 , 他当着我的面叠起了衣服 。 缓慢地、笨拙地 , 他把那些散发着洗衣液微微泛蓝的香气的衣服一件件聚拢起来 , 一件件叠成大小一致的方块 , 最后一件件规整起来放进衣柜 , 就像他蹲坐在有些老旧的木地板上整理书本 , 或是在书桌上整理那些小卡片 。 这些卡片上写满了草稿与批注 , 这些卡片上凝聚了他一半的生活 , 他会把它们一张张标上号 , 小心翼翼地填进一个个纸箱 。 那时在沙发上我们说的很少 , 无论是关于自己还是文学 , 所有那些我们都已经在外面聊了许多了 。 之后我们做了爱 , 还是在长沙发上 。 我喜欢在早上醒后再抚摸着他的手臂躺一会儿 , 他的皮肤是那么的细腻 , 像是还在发育的小女孩一样 。 再后来 , 我们被赶了出去 , 开始了我们的旅途——用他的话说 , 我们的流放 。 直到许多年以后 , 我们才在这个位于海岸上的小镇停了下来 。分页标题
曾有人指责我的小说总是在讨论情爱 , 为数不多的严肃的部分也总是浸透了他的色彩 , 是男人的话语 , 没有展现出一个独立女性应有的魂灵 。 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 他总是担心给我留下的不好的影响 , 担心自己的强势抑制了我思想的自由 。 他们都不曾知道的是 , 书写他、书写肉体、书写在我之外值得喜爱的世界以及永无止境的爱 , 这一切是我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优势与特点 。 哪怕是他也没能理解这一点 , 在这件事上他总是误读我 。 我的世界并非只有他 , 所有那些往来的声色 , 那些风与波涛 , 那些生灵 , 尤其是那些蝴蝶 , 那些迷乱的“无茎之花” 。 我所爱的蝴蝶不是林奈的蝴蝶 , 那被制成标本的蝴蝶 , 那被分类的蝴蝶 , 那被命名的蝴蝶 , 我爱的蝴蝶是只能被描述的 , 也许甚至是无法被记录下来的 , 因为它们的到来与消逝实在都太快了 , 如同幻象 , 如同转瞬即逝的思绪万缕一般 。 我所想要的根本不是思想的自由 , 如果可以的话 , 我宁可不去思想 。 我要的是生活 , 是感觉 , 是围绕着我飞舞旋转的物与象 。 所有那一切 , 我所触摸、听闻、品尝、目睹——不是用内在的眼睛 , 而是肉的眼睛——、嗅闻的一切 , 那一切如初融的河面般微微开裂缓缓流动着的一切 , 我经验着它们却不可能拥有它们 。 这一切都是外在的 , 被赏赐的 , 在这一切面前我不想保留任何内里 。 我想要的是参与进这场万物轮舞的自由 , 是年轻的是消亡的自由 , 我的自由就是活生生的生活——如果能同感的话 , 你会明白这就是我所向你展示的一切 , 无论是通过我的文字还是肉身 。 他既是这一切的中心 , 也是这一切的反面 。 没有了他 , 所有这些叙事都会丧失基准点 , 尽管他总是抽离于这一切 。
他是纯洁的 。 这种纯洁与出生时伴随的懵懂无关 , 是在自持与苦行中不断挣扎后方才取得的 。 他好像是来自于一个已经死去的时代 , 又好像是从未到来 , 又或者是永恒不变的 。 在那段我们流落到巴黎的日子里 , 他每天都会在楼下的旧书店中用他那从莫里哀与笛卡尔那里学到的古旧法语 , 与那店老板磕磕绊绊地聊圣方济各 。 那店老板是个瘦高如枯木的老头 , 总是穿着一身仿佛从黑白照片中走出来的戴礼帽的正装 , 而他却总是穿着浅色体恤与宽松的短裤 , 像个在圣维托洛卡波海滩上的慵懒游客 。 那年他三十五岁 , 逃遍了半个世界 , 老头九十四岁 , 从未曾离开巴黎 , 可是圣方济各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 老头去世时 , 我们已经离开了巴黎来到了札幌 。 我们没能参加他的葬礼 。
后来 , 在他唯一一篇小说中为所描述的那个不断走向虚化的男人身上 , 从他组织起来的那个松散的小兄弟会中 , 我仍能辨识出圣方济各的痕迹 。 那身永恒不变的正装则被挪用到了那个男人的老师身上 。 那么我呢?在小说中我的形象反映在了既像女儿又像学生又像爱人的“她”身上 。 她是他的私人生活唯一的残留物 , 是他作为获得智慧的代价必须舍弃掉的事物 。 在故事的结尾 , 他离开了她 , 走进了海中回到了那陌生的上帝身旁 。
从天空的深处传来了雷雨前第一声闷响 。
我握着他的手 , 恐慌而哀伤 。 他靠着椅背如礁石般坐着 , 神色肃穆 , 望着逐渐迫近的黑云 。 他的眼睛显得更深了 , 其中映着已然融为一体的海浪与风暴 。 我意识到他看起来老了许多 。 这使得我几乎已经要确信他要离开了 。 他将回到他的故乡 , 重新化为在维系着一切的同时也毁灭着一切的力量 。 他将在时间中崩解 , 他将成为时间 。 他会是无所不在的 , 却是我再也无法寻回了的 。
可是他抽出了手搂住了我 。 他说 , 快下雨了 , 该回家了 。
5
在四块由银色金属围着的玻璃上映射着斑驳的幻象 。 不久之后 , 这些幻想淡漠了 , 终至消散 。 在站台的自动门中浮现出我的面容 。 从不远处传来了报站声 , 然后是列车行进时那越来越近的尖啸 。 再后来 , 我的面容也在光芒中消失了 。 车门开了 , 一张张没有面容的脸从里面涌了出来 , 紧接着一张张没有面容的脸又回流了进去 。 我们汇入其间 。 紧紧地我牵着她的手 , 以免被身处其中的人流冲散 分页标题
站台外下起了大雨 。 人们撑开伞——如同一朵朵单调丑陋的花——把自己藏了起来 。 大雨倾斜着坠下 , 在时间中勾画出一缕缕重力的曲线 。 雨水冲刷着街道 , 冲刷着墙面 , 冲刷着永不熄灭的灯光 。 在被从商圈中散发出的光所虚假地照亮的雨夜中 , 人们前行着 , 未曾减缓过他们的脚步 。 而列车也在黑暗中按原定计划沿着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轨道倏然远去 , 很快消失在没有焦点的夜空中 。 人太多了 , 她很害怕 , 她说她想快点回家 。 我说已经快到了 , 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 可又有一辆列车呼啸而过 , 我的声音在其中被碾成齑粉 。 被人群推搡着 , 我们不得不加快步伐 。
我们打算先在商圈里转转 , 等雨稍微小些再往前走 , 也许那时人也会少一点 。 时间就这样被虚耗着 , 在无数橱窗、招牌、商铺、假人模特之间 。 这烨烨生辉的一切以天井广场为中心螺旋上升 。 拱廊中的灯光透不过黑暗的暴雨 , 现在的广场是荒芜 。 我们盲目地游荡着 , 找不到一个能安心坐下的地方 , 最后再一次回到了位于地底的超市里 。 在那里陈列着来自许多不同国家的商品 , 货架上一排排设计精美的图标与包装塑造出了一个以和平与丰饶为主题的童话 。 它们争着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你可能的生活 , 这一切都是你的生活 , 把我带回家吧 , 只要有了我你就会拥有这一切 , 整个世界都在我这里对你拱手相迎 。 我就是这个世界 , 所以买走我吧 , 拯救我吧 , 把我从这终无天日的摆置中解放出去!”我们曾试图收集来自各个产地的不同类型的酒伴以及带有不同纹样的围巾 。 后来 , 这一切在一次仓促的迁徙中全部遗失了 。 那一次是从岗厦搬到桃园 。 至于景田北 , 自从十六岁那年彻底从那里迁出之后我就很少去那里了 。 我不想回去 。 我知道在那些满目全非的街道中已不再留有我的身影 。 我不愿这个陌生的地方潜入我日渐含糊的回忆 。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 。 打开冰箱时 , 她发现冰箱里的苏打水结了冰 。 被冻结在冰箱底部的玻璃瓶的下半部高高翘起 , 如同一艘在南极乘风破浪的破冰船 。 她是船长 , 我是大副 。 和我们的边境牧羊犬还有小猫一起我们在浩瀚的大洋与寂静的冰原间驰骋 。 我们会在这隐秘的地方找到属于自己的居所 。 在这没有人能发现我们的地方 , 不再会有人催促、驱逐我们 。 我们将不再流离失所 , 我们将开始自己的生活 。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 因为这个小意外 , 我们开心地笑了 。 然后我们洗了澡 。 关了灯后 , 我们躺在床上仓促地做了爱 。 我其实并不想要 , 但是她要求这样 。 我没有拒绝 。 我听到她的呼吸声愈加和缓 , 愈加深沉了 。 可我仍醒着 , 迟迟难以睡着 。
在黑暗中 , 在窗外暴雨的淅沥声中 , 在怀抱里她身体的温热中 , 我感到我们被化约为了无数的基本粒子 。 在没有边际的理想空间中 , 在彼此干涉的概率波中 , 我们在无限多的可能的配置中彼此追逐 。, 我感到我们只是某种瑰丽事物中蕴含的两种不同的能量与运作 , 我感到在某种永远无法加以测量的联系中我们的形象在极细微的嬗变中逐渐逼近、逐渐混同 。 但是这种幻象在时钟的滴答声中破灭了 , 我睁开双眼 , 无数精妙绝伦的波函数在这个瞬间发生了坍缩 , 随着心灵与外部的接触 , 量子的去相关已然是确定的了 。 这滴答声在钟表中 , 在均匀落下的雨滴声中 , 在闪闪发亮屏幕中 , 在我沉重得有些疼痛的心跳声中 。 时间流逝着 , 我们正在不可逆转的死去 。 人世间的一切都在化为尘土 , 被时间裹挟着流向我们无法触及的奇点 。 无论是幻想还是回忆都无法拯救我 。 那所有一切被预设的可能所诉说的只有一件事 , 那便是一切都不会再来了 。 我所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地在这大地上留下我生活的痕迹 。 但这余痕也是很快就会消散的 , 消散在改建中 , 在灾祸中 , 在腐化中 , 在误解中 , 在遗忘中 。 除了万物混同的空白之外 , 没有什么会存留下来 。 这孤独是致命的 , 这哀愁是无可救药的 。分页标题
我坐了起来 。 在等待了很久以后 , 灰白的阳光才在窗帘的缝隙间升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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