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视书社|张承志:我们需要高贵的精神


_本文原题:张承志:我们需要高贵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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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乐与美文的跨界混搭 , 你有调 , 我有谱 。
我们需要高贵的精神
? | 张承志

困难不仅在于因缺乏体验导致的倾听困难 , 而在于人的气质离得太远 。 从取道到语言 , 传递是困难的 。
是关于高贵的话题么?也可能它更接近“尊严” 。 反正这个范畴包含着一批汉语词汇 , 但是似乎个个都语感不足 。
汉语特殊而丰富 。 或许是由于词汇富足得溢出 , 反而导致了份量的减弱?不知道 。 我经常体会到汉语的美感;但我也时时觉察到 , 似乎它存在着一种份量的平均化 。
我需要一个——它处用则不宜、此处一字如钉的语词 。 哪个汉语单词最能传达这些含义呢?
是高贵?尊严?贵族气度?上品的资质?是不可冒犯的习惯?是一种天性中的优越感?
我选不出 。 没准 , 在这一类语词里 , 外语的选择会比中文好些 。 就象街上的老外 , 无论黑白 , 他们大步走来 , 表情明朗 , 眼睛直视 。 一般说来 , 比起东方来 , 他们不那么费猜和暧昧 。
【寰视书社|张承志:我们需要高贵的精神】是愤怒的权利么?
不 , 最醒目的、穷国小民和列强国民的区别 , 往往是愤怒的表现权 。 我们经常看到列强的公民在签证处、在宾馆和飞机场、在一切服务业的前沿地带 , 大发雷霆大光其火 。
而穷人不能那样 。 除非秩序崩溃天下大乱 , 穷人轮上浩劫也过上节日 , 那时可以表达愤怒 , 甚至可以恣情发泄 。 但是在平日里 , 穷人总是考虑退路 , 考虑不成之后的次之、再次之和最恶的可能 。 穷人不发怒 。
是拒绝的勇气么?
在这个文化里 , 我们有拒绝的古典 , 罗列着一个个绝对的例子 。 许由对王位禅让的拒绝 , 陶渊明对五斗米俸禄的拒绝 , 关云长对上马金下马银的拒绝……
只是 , 拒绝的人早已牺牲 。 面对不洁的利益 , 安享的人青春不误 , 购车置屋 , 成了人们艳羡的标的 。 ——民族的精神 , 就是如此地分裂着 。
或者 , 是歧视和自尊的矛盾么?满街的外省工人潮水般涌入城市 , 就如外籍打工者涌入美国和日本 。 北京话本来粗糙;居然还让“谢绝河南人”等标语贴满电杆 。 在白纸黑字的证明之下 , 歧视的癌 , 正在蔓延 。
但我观察的 , 只是河南或哪里的打工者 。
腐败的权贵不足为训 。 对我来说 , 唯底层如蚁的小民 , 唯他们的自尊与否 , 才有巨大的意义 。
谁会为我们解说?饱暖或餍足是不够的 , 富裕或财富是不够的——确实还存在更高的形式 。 确实还存在这样的问题:在活下去的同时 , 怎样做才能保住生的尊严;微渺的流水日子 , 怎样过才算有过生的高贵 。
这是很暧昧的事;人的生存可以奢富至极 , 也可能穷窘潦倒 , 但在形容不出可是看得见的地方 , 有着一条不容侵犯的界限 。
依然是一个精神的 , 关于人的气质的话题 。
仍然是争论各方都无视的、民族精神的高贵与否的问题 。 是的 , 就是它 , 它比经济大势、比是非成败 , 更影响着我们的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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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议论这些使人害臊 。 喘息挣扎在黏稠的人群 , 你自己先觉察到不合时宜 。 如今人只有在撒谎时才偶尔提及正义 。 如落后的标志、如墙上剥落的旧标语般的正义 , 正静静地被罚在一边 。 每一个路人瞟过的眼神 , 都含着一丝嘲意 。 时代已经改变 , 没有谁对它顶礼 , 也没有多少人为它守节 。
更高的标准在别处;传说在那儿 , 有社会进步的方向 。分页标题
从研究院到讨论会 , 从杂志到电视 , 从精英到蠹虫 , 从感觉到语言——这些地方都是当今智识阶级抢占的滩头 。 不仅在西方中心获得了理解 , 它们还正被渲染成第三世界的声音 。
法农说 , 殖民地奴才喜欢偷窥主人的街区 , 他们的梦想就是拥有 。 真是如此 。 翻翻书 , 若干年来 , 中国文人不过一直在絮叨着如此的奴才梦 。 他们反复地写:我仇恨因为我没拥有 , 我伟大地拥有了 , 我甚至拥有主子的老婆了 , 你们为什么还不承认奇迹?为什么还不给我诺贝尔奖?
所谓高贵 , 就是不能忍受这种天一热就孪生的、苍蝇老鼠的道路 。 哪怕它接着轨 , 是全球化的道路 。 只要有一丝气在 , 人就不与苍蝇为伍 。 今天仍有这样的人 , 他们轻蔑地听着鼎沸人声 , 拒绝与这一边同路 。
不平比比皆是 , 谁都看得清清楚楚 。 只不过 , 大家虽然都喊叫着看见了 , 可就是不做动作 。 由于油滑 , 更由于压力和民族传统的教育 。 偶尔跳到街头的抗议 , 往往是滑稽的 。 慢慢地 , 大家都毕了业 , 学会了看客的轻松姿势 。
所谓高贵的人 , 他们的怀里并没有多一把刀 。 他们的特殊之处 , 不过就是从卑鄙的旁观中愤怒地跳了出来 , 如电子街头的石秀 。
高贵不仅是天性 , 也是修养的结果 。 本质的行走 , 会督促途中愈来愈认真的求学 。 象刀刃的蘸钢和打磨 , 刀的质地 , 要求摒绝浮躁和单薄 。
这不是小说中伪造的贵族 。 王侯将相 , 宁有种乎 , 遇罗克启发的 , 是平民的尊严 , 是可能潜伏底层的高贵 。 同样 , 对遇罗克的忏悔 , 也决非干净的回想录 , 而是接续他与特权主义的对峙 。 我们对过去(文化大革命只是其一环而已)的最彻底反省 , 就是对歧视人权的血统论的永不媾和的宣战 。
高贵的精神所以难得 , 是因为在获得高贵认可的同时 , 人还必须承担责任 。 是的 , 在我们这个族群 , 在这个黄色的如巨流之浩荡的群众里 , 最难求的品格就是承担责任 。
正因此不避难的谭嗣同才被怀念不已 。 奢谈什么大任于斯 , 人不一定都命定着——哪怕一抔一握的事业 。 并非什么机遇难逢 , 多数人都回避了——该他完成的那一件事 。 只剩下了谭嗣同;他们是百年一现的高贵之化身 , 不避一己的流血流言 。 他们注定要为历史承担责任 。 于是历史为之剧化 , 时代的巨钟 , 被一头撞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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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流行什么?考据派利用资料、留洋、图书、圈子——所有都市的条件 , 用权威的口气为现实提供证据 。 海派则——他们迫不及待地呼唤着:到田野去呀 , 去发现百姓的秘密!
考据派和海派 , 都有着时髦的八十老者、贴“导师”标签的中年、如贼一般时刻窥探利害的新人 。 他们已是多层次、多学科的挖掘梯队 , 举着铲子镐头 , 对着文化的矿藏 。 对少数民族的文化 , 他们的讲解尤其恬不知耻 。 他们是新潮的特种部队 , 比美国电影的野战排还要凶恶 。 野战排不过杀人而已 , 他们却侵犯民众的内心!
还有另外的种种 。
法农讽刺的 , 我们还看惯了——在帝国母鸡的院子里 , “文化会议的桌子上 , 大讲着西欧价值的特殊及丰富 。 ”这种桌子比法庭还具裁判的权威 。 中国的知识人的小算盘是:你尽可吹嘘你的价值高 , 而我要在这价钱更高的讲坛 , 宣传我的存货 , 它也特殊而丰富 。 我要强调:我正在为诗而受难 , 我已经有家难归 , 所以才漂泊在西欧北美!
在荒凉的此岸 , 在穷苦的故国 , 在真的苦难和诗共存的现场 , 牺牲已不知祭献了多少回 , 民众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事 。已经不知有多少——使青年和民众激动的诗 , 流行过 , 又消失 , 再出现——扮演英雄的诗人不敢说:在穷而无言的故国 , 诗从来没有绝迹 。分页标题
生存永远比表演更难 。 在中国活着——这件事本身 , 就可能是一件尊严和高贵的行为 。
当我也一只脚踩在那边 , 当我也坐在那些“文化桌子”边的时候 , 我看见了——伪装的苦难 。 我暗暗惊愕 , 终于不能忍住恶心 , 我拔回了自己的那只脚 。 不 , 连苦难都可以当做化妆 , 还谈什么高贵 。
中国的文学和学术 , 它们的气质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品格 , 是历史的产物 。 在半殖民地 , 富足和教养属于少数买办 。 在全新时代 , 也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 这里有生存的规矩 , 在这条边界上无道德可言 。 自然 , 也没有留给高贵精神的多少余裕 。
偏偏中国孔夫子又特别指出 , 要“行己知耻” 。 一年年地 , 见的多了 , 我总觉得孔圣人的这条遗训 , 简直是对中华文明的讽刺 。 太久了 , 在漫长的淘涮之后 , 已经不能追究——“无耻”的起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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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奇怪 , 自己怎么就成了中国人 。 现在不管我怎么躲闪 , 不管我怎么化妆 , 人们一眼就把我的尾巴看见 , 到处有人揭发我“危险的”胡人本质 。
无奈体验的件件事情 , 大多只是一些象征 。 议论的深浅 , 手段的下流 , 都不足为道 。 我们不过想摸索——文明在危难时的姿态 , 不过想寻找——第三世界的、高贵的文化表达方式 。 虽然它只象一丝沙漠中的声音 , 掠耳消逝了——它曾带着我们 , 向着一种人的理想跋涉过 。 何况还有具体的努力 , 它们也并非那么不具意味——我们对自己设定了的原则 , 实行了知识分子的自律 。 在他们醉生梦死时 , 我们在探究文明的阐释权 , 在尽力学习多种专业知识 。 目的是一种呓语么 , 我们企图打破——书斋学术对文明主人的话语压迫 。 如同一群步行的吉诃德 , 虽然连瘦马和名号都没有 , 赤着手 , 缺乏一支锈矛 , 但我们幻想着大战风车 。
鲁迅的一句不相干的话象个谶语:胡风鲠直 。 一条鱼似的 , 那骨头其实根本不能和强权一碰 , 却偏偏天生笔直且刺人 。 欧洲人爱学孔雀 , 总炫耀自己的上品高贵 。 可是 , 身在中国 , 人就不能逃出悖论:鱼骨头也是高贵的吗?
可能对每个不同的人 , 所谓高贵和责任都将有所不同 。 也许做为基本气质的高贵精神 , 在中国已然变成了幽灵 。 它徘徊不定 , 若有若无 , 跳闪在路左路右 , 不知愿意为谁显现 , 也不知它究竟会显现几分 。
但我又感到——只有沦为中国人 , 才能感到的尊严 。 如果我不仅敢于走完独木桥 , 而且敢于只说一种“桌子”那边听不见的、自己的话 。
是的 , 本质的两侧 , 隔着一套语言 。 语言如火焰熊熊的大海 , 浓烈而灼人 。 当取道的决意下定以后 , 语言就如涌泉出 , 给人以洗礼般的新鲜和快意 。
那一侧 , 是百年的优势语言 , 西方精英心领神会的语言 。 所以 , 也是通俗的语言——说到底 , 它使人失去精神的独立 。 而这一边呢 , 不过是些心里话 。
我眺望着语言 , 久久陷在难言的感动里 。
骑着自行车我倒腾着新到的邮件 。 我喜欢在这样的顺路上解决邮件问题 。 慢慢的边走边看 , 在一个个垃圾筒旁停住 。 先扔掉不用拆开的无聊邮件 , 再扔掉浏览过的杂志 。 然后一封封把信看完 , 随手留下要回复的 , 其余的扔掉 。 到家后 , 我马上处理掉那几页回信 。
剩在案头的是要藏好留存的信——虽有多少的例外 , 但差不多每一次 , 宝贝般收好的 , 都是些甘青新、西海固、老蒙古 。 昨天我忍不住在自行车上笑了起来 , 这回的来信居然满纸波斯国的蝌蚪文 , 讨论苏菲诗歌里“dilbar(单数) /dilbaran (复数)”、也就是“情人和恋人”的区别 。
不 , 我已经不打算自救 。 回忆着我微型的语言史 , 我庆幸自己被恩惠的往事 , 庆幸自己危险的倾倒 。 我不由笑了 。 读着 , 与人讨论着神秘的诗句 , 满纸抄着波斯或维吾尔的dilbar 、dilbaran , 我窥见了自己的倾向 。分页标题
时至如今我已经可以自信了: 不管过得多么荒唐 , 我只会忠于自己的气质 。 无论是做为文章的我 , 还是做为人的我 。
处理一己是容易的 。 而大家的问题 , 则是大家共有的 。 没有任何必要杞人忧天 , 一切都遵循神秘的规律 。 高贵的遗产 , 或许已经湮没了 , 高贵的未来 , 也许还刚刚在新生 。
本文转自:如学传媒
作者:张承志 , 回族 。 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 代表作《黑骏马》、《北方的河》、《心灵史》
图片:刘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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