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本古籍|论晚清小说的书价


_本文原题:论晚清小说的书价

善本古籍|论晚清小说的书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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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年七月十六日(1894年8月16日) , 《申报》刊载了一篇《爱观奇书人告白》 , 这其实是一则广告:
阅报见《大明奇侠传》一书 , 理文轩八角 , 文宜(书局)一角 , 愚向文宜(书)局买来一部 , 携归阅之 , 殊觉可恶 , 内中抽去大半 , 想阅书之人最恨 , 不分贵贱莫论 。 故又至理文轩又买一部 , 至家细阅 , 书品精雅 , 字迹放大 。 愚将二店之书详比 , 文宜局之书只有廿五回 , 八万余字;理文轩有五十四回 , 二十余万字 。 想二书好歹 , 不问可知 , 购书诸君决不贪区区便宜 。
紧接着在第二日 , 即七月十七日 , 《申报》又刊载了一篇《文宜书局再启》 , 与昨日之广告针锋相对:
昨《爱观奇书人告白》 , 显系理文轩捏造之凭据也 。 你云铅版书佳 , 何又捏名登报 , 显露情虚 , 实据真所谓极叫尚且无人去问 。 所云冒名《奇侠传》 , 你头虽未伸出 , 谅你眼亦瞎矣 。 你之铅版错字甚多也 , 火油气味也 , 数月走油变为黄色也 , 与别店之铅版大相悬殊也 , 而诸君均悉理文(轩)之旧劣处颇多 , 余亦不细说也 。 再《大明奇侠后传》 , 已将原底重为细校 , 比铅版胜百倍矣 。 现付石印 , 总在旬内准可出售 , 亦订四本 , 洋价一角 。 此白 。
《大明奇侠传》即《云中雁三闹太平庄》之别名 , 它共五十四回 , 问世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 , 最早由琅嬛书屋刊出 , 同治三年(1864)先后有一笑轩与国英轩刊本 , 光绪二十年上海书局出版时改题为《大明奇侠传》 , 仍是五十四回 。 文宜书局出版的只有十回 , 显然只是全书的一部分;而且 , 世上从无该书局所宣称的《大明奇侠后传》一书 , 它显然应是全书的另一部分 。 从广告中“旬内准可出售”一语推断 , 这本《大明奇侠后传》的出版应是文宜书局早已计划好的事 , 实际上它只是将一部作品拆为两本 , 出版时间稍拉开些距离也是有意而为之:在已有同名书行世的情况下 , 以价廉保证前书的行销;因前书中故事未完 , 这又为后书的行销作了铺垫 。
这主意原本不错 , 但不料理文轩恰恰在同时也推出了《大明奇侠传》 。 同样一部小说 , 文宜书局售价只是一角 , 而理文轩却是八角 , 相当一部分读者购书时 , 自然会选择较便宜的 , 而前者篇幅只是后者的三分之一的事实 , 往往在一时间不会被注意到 , 等看完书发现时 , 那本《大明奇侠后传》已开始发售 , 只好再去买一本 。 在这个过程 , 理文轩的利益受到了伤害 , 从决意在《申报》上登广告的举动来看 , 它的损失应是相当大的 。 面对理文轩化名“爱观奇书人”的匿名攻击 , 文宜书局在第二天就作了反击 , “你头虽未伸出 , 谅你眼亦瞎矣” , 这是谩骂之语 , 但“铅版错字甚多也 , 火油气味也 , 数月走油边为黄色也”诸语恐怕是击中了要害 。 平心而论 , 文宜书局析一书为两种显为坑害读者的伎俩 , 而理文轩定价过高也当无异议 , 那本二十余万字的《大明奇侠传》标价八角 , 可是光绪六年申报馆出版的《绘芳录》篇幅高达七十余万字 , 它也只售八角 。 两家书局的目的又归于同一 , 即不顾一切地要攫取最大的利润 。 长期以来 , 人们对雕版书及其定价已较熟悉 , 而当印刷业开始运用刚引进不久的铅印与石印等西方先进技术时 , 图书市场在定价方面必然会出现一个较短暂的混乱阶段 。 结束混乱的主要途径是竞争 , 它会使书价不至于太偏离其价值 , 竞争越激烈 , 其进程便越快 。 与以往相比 , 此时又出现了加剧竞争的新的因素 , 那就是较广泛发行的报纸 。 理文轩与文宜书局的广告都刊登在《申报》上 , 当千家万户读到这两则互相攻击的广告时 , 他们不会只想到《大明奇侠传》的价格 , 而是会举一反三地关注整个图书市场的定价 , 千百万读者的共同要求便会形成一种巨大的约束力 。分页标题
【善本古籍|论晚清小说的书价】申报馆既发行报纸又刊售小说 , 它出版小说便常在《申报》上刊载相应的广告 , 书价是其中重要的内容 。 如光绪元年四月十五日“《儒林外史》出售”的广告中就宣称是“收回纸价银圆五角” , 该年八月初四日“《昕夕闲谈》全帙出书”的广告中则云“收回纸价工洋四角” , 诸如此类的表白在刊售其他小说的广告中也常可看到 。 只收回成本显为不实之言 , 但却使人较易相信其书价的合理 。 同时 , 这类广告又常自誉质量的精良 , 一一读来 , 不难发现那些书局刊印所用的底本必是“善本” , 接着便是“校对精详 , 装订工致” , 而小说中的图像 , 自然又是“名手精绘” , “奕奕如生 , 髭须毕现” 。 对书品的夸耀是力图让读者相信物有所值 , 有的包装还十分精美 , 如图书集成局光绪十四年三月三十日在《申报》上刊载“《增像三国演义》出售”的广告就介绍说“兹已用上等洁白纸印成 , 分装十二册 , 外加红木夹板” 。 这部书是“每部码洋二元” , 若是批发还可再优惠 , 即“趸买请至申报馆面议” 。
晚清时上海书局林立 , 从理文轩与文宜书局的互相攻讦 , 可以看出当时书局间的竞争及其激烈的程度 。 这种竞争有利于读者 , 因为它可使合理的小说书价体系较快地形成 , 而且还迫使一些书局想方设法节缩成本 , 降低书价 , 甚至是干脆让利 , 以争取更多的读者 。 如光绪十八年五月初三日 , “申报馆主人”在《申报》上刊载“新书减价”启事:
本馆本年所印《小五义》、《续小五义》二书 , 海内风行 , 不胫而走 , 未及一年 , 夹笥已空 。 兹又印成书 , 成本较前稍减 , 是以格外从廉出售 , 以飨阅者之心 。 计《小五义》码洋三角五分、《续小五义》码洋四角 , 诸君子盍惠临购取乎?
申报馆光绪十六年出版《小五义》时售价五角 , 翌年出版《续小五义》时售价五角五分 , 到光绪十八年两书再次刊印时 , 都降价了一角五分 , 约30% 。 由于是再次印刷 , “成本较前稍减”当是实情 , 但它绝非降价出售的主要动因 , 与“格外从廉出售”也对不上号 。 主要原因是激烈的市场竞争:光绪十六年 , 北京文光楼首刊《小五义》 , 该书的畅销使上海的申报馆、广百宋斋以及重庆的善成堂几乎是立刻同时跟进 , 竞争局面顿时形成;至于《续小五义》 , 文光楼首刊后至光绪十八年止 , 跟着翻刻的至少有申报馆、上海书局、珍艺书局、善成堂、泰山堂等多家 , 竞争似更激烈 。 降价并不是以牟利为旨归的书商的初衷 , 这是面对竞争、夺回市场的不得已的手段 , 而且也并不是各家书局都能采用此法 , 在这点上 , 影响广泛与资本雄厚的申报馆显然占有优势 。 有关《花月痕》的情况也是如此 。 图书集成局于光绪十九年出版时售价七角 , 翌年正月十三日 , 该局在《申报》上刊载“《花月痕》减价出售”广告 , 宣布从即日起“每部码洋四角” , 降价幅度高达43% , 理由是“现以工本业已收回 , 是以减价出售 , 以公同好 。 ”图书集成局在广告中还自誉“本局所印《花月痕》一书字迹清疏 , 纸色洁白 , 早已风行海内 , 不胫而走” , 其书品是各种“翻印本字小而漫漶者”无法相比的 。 这一宣示透露了图书集成局降价的真实原因 , “翻印本字小” , 其价格自是较为低廉 , 它们的流行 , 迫使该局采取果断措施 , 以夺回市场 , 否则 , 即使再“字迹清疏 , 纸色洁白” , 也只会成为滞销书 。
降价是小说销售竞争中常见的现象之一 , 小本经营者常靠此多少挽回些损失 , 以免血本无归 , 而资本雄厚者可借此主动出击 , 打击对手 。 宣统二年正月初四日《申报》刊载了“改良小说社新年赠彩(一月为限)”广告 , 称“于正月初一日起凡购本社出版新小说满现洋一元以上者 , 奉送大本本社小说洋码二角 , 多则照数递加 。 ”在这则广告里 , 改良小说社还开列了一百三十种小说书目 , 以吸引读者 。 这次为期一个月的活动看来效果很不错 , 于是在第二年即宣统三年 , 仍是正月初四日 , 改良小说社又在《申报》上刊载广告 , 告知读者再次举办促销活动 , 方法如同去年 。 改良小说社促销活动的成功 , 引来了其他书局的仿效 。 宣统三年闰六月初一日 , 点石斋在《申报》上刊载了一则“爱读小说诸君注意 , 特别廉价又有赠品”的广告:分页标题
本局名家小说数十种 , 词令之典雅 , 兴趣之浓深 , 早为爱读诸君所称许 。 当此学堂暑假 , 莘莘学子无不束装归里 , 以作此数日之闲 。 但出门一步即火伞高张 , 汗如雨下 , 日长昼永 , 消遣殊难 。 惟借小说家言 , 奇奇怪怪之事 , 作炎天伏夏、茶余酒后之资 , 则既可增长见识 , 又可解愁破闷 , 消夏妙品 , 无过于此 。 兹本局为利便学界起见 , 特倡新例 , 自即日起至七月十五日止 , 凡在暑假期内 , 门庄来购者 , 一律照定价七折计算 , 满一元者则各折码洋二角之小说一种作为赠品 , 多则递加 。 邮局函购一律照送 。
打七折确为十分优惠 , 但将满现洋一元加送二角称为“特倡新例” , 这显然不符事实 , 因为改良小说社至少已接连搞了两个春节了 , 它对此自然不会忍而不发 。 果然 , 改良小说社在该月十二日也赶紧在《申报》上刊载了“阅新小说又有特别赠品”的广告 , 促销时间也是到七月十五日止 , 但又发明了新花样:“凡购本社新小说满现洋一元者 , 奉赠荷兰水自制法一册 , 以作诸君消暑之需 。 倘已有此书 , 任从选择他种新小说亦可 。 总以满现洋一元加送二角为度 , 多购照加 。 ”广告的最后是提醒读者:“欲得便宜 , 请从速!”
“满现洋一元加送二角” , 这容易使顾客产生打八折的错觉 , 这也是书局销售的技巧 , 实际上打的是八三折 。 打折销售是商家促销的常见手法 , 而两家书局在同一时间、同一家报纸上刊登广告 , 又用同样的打折幅度招徕读者 , 这可谓是典型的竞争实例 。 当然 , 争夺读者的方法不只是打折一种 , 如光绪三十四年八月二十日 , 商务印书馆在《申报》上刊载了“购阅《说部丛书》按月缴银办法”的广告:
本书十集 , 订一百三十本 , 原定价洋四十元二角五分 , 又加本箱一具 , 价一元 。 凡现银购买全部者 , 减价二十八元 , 并附赠袖珍小说全部 , 计二十本 。 今为购阅诸君便利起见 , 另定按月缴银办法 , 分为甲、乙两种 。 甲:全部二十九元 , 先交定洋五元 , 以后按月交四元 , 至六个月为止;乙:全部三十一元 , 先交定洋五元 , 以后按月交二元 , 至十三个月为止 。 本馆印有详细章程 , 并定单格式 , 如蒙惠顾 , 可以取阅 。
全套购买《说部丛书》 , 这实质上是批发销售 , 周转快 , 价格自然应是优惠 , 而同是全套购买 , 商务印书馆又推出了分期付款的销售方式 , 且又照顾到读者不同的购买力 , 付款分成六个月与十三个月两种方式 。 若从打折角度看 , 一次付清是六八折 , 六个月付清是七折 , 而十三个月付清则是七五折 , 与“满现洋一元加送二角”的方式相比 , 虽更优惠一些 , 但售出数量要大得多 , 而且能较长期地将读者抓在自己手中 。
分期付款是先让读者拿到书 , 然后再逐月收钱 , 而时事报馆的做法则恰相反 , 它是先收一部分预约费用 , 日后再钱货两迄 。 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初六日 , 时事报馆在《时报》刊载了发售全年画报预约券广告:
本馆自去冬十一月初五日发行以来 , 于正次两大张记载紧要新闻外 , 又添聘名画师绘成全幅画报 , 其内容如小说之《罗敷怨》、《中国伟人》、《偶像奇闻》、《玫瑰贼》、《碧血巾》□(等) , 均按照篇中事迹绘成精图 , 颇增阅者兴趣 。 ……惟以销场畅旺 , 逐日之报售出无存 , 往往远近诸君补购前数日之报无以应命 , 抱歉实深 。 刻下将届一年之期 , 本馆因将全年画稿重行付印 , 分类装钉(四十册) , 定于明年正月出书 。 现发售预约券 , 每部收回成本两元八角 , 购券时先收洋一元 。 此系特别廉价 , 期以十二月底为止 。 未购此项预约券者 , 将来每部须洋五元 , 购者幸勿失此机会 。
号称只是收回“成本两元八角” , 这显为商家噱头 , 这里所谓的“成本”定是已将利润包括在内 , 而提前两个月预收的钱就已超过书价的35% , 发行者的算计可谓精矣 。 至于广告末声称“未购此项预约券者 , 将来每部须洋五元” , 则是以价格将会翻了一倍的威胁诱使大家都来预购 。 明明是要读者预付资金供自己经营 , 但仅观其广告 , 却好像是为读者谋取了多大的利益 。分页标题
书局为小说销售而设计的手段五花八门 , 而这些活动隐含的意义却是读者嫌小说书价的过贵 。 吴趼人刚到上海做小职员时 , 一个月的收入只有八元 , 黄警顽在《我在商务印书馆的四十年》里写道 , 他清末进馆做学徒时 , “馆方除供应食宿外 , 每月发给零用钱两元” , 这些人在当时上海相当多 , 他们显然是买不起小说的 。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 , 陆士谔于宣统元年写成的《新上海》第九回中 , 就有当时读者对书价贵的埋怨 。 当雨香对新小说大加称赞之时 , 魏赞营说道:
现在的新小说定价很贵 , 兄弟前天在商务印书馆买上一部《红礁画桨录》 , 薄薄的 , 只有两本 , 倒要大洋八角呢 , 瞧不上一天就完了 。 兄弟现在光景比不得从前 , 那有这许多钱来买书瞧 。
然而 , 这些收入菲薄的人群也在读小说 , 他们的阅读主要是靠租借来解决:
雨香道:“新小说有租阅的地方 。 租价是很便宜 , 只取得十成之一 。 听说是一个某志士创办的 , 这某志士开办这个贳阅社 , 专为输灌新知、节省浮费起见 。 ……这招牌儿叫着‘小说贳阅社’ , 就开在英界白克路祥康里七百九十八号 。 他的章程很是便利 , 你要瞧什么书 , 只要从邮政局里寄一封信去 , 把地址开写明白 , 他就会照你所开的地方 , 立刻派社员递送过来听你拣选 , 以一礼拜为期 。 到了一礼拜 , 他自有人前来收的 。 你只要花一成的贳费 , 瞧一块钱的书只要花掉一角钱就够了 , 又不要你奔波跋涉 , 你想便利不便利?我们号里已贳阅了四五年了 , 好在这小说贳阅社里各种小说都全 。 今日新出版的 , 不到明日他已有了 。
陆士谔之《新上海》六十回完成于宣统元年末 , 作品中所说的租借小说 , 在当时确有其事 , 其实约在三年前的光绪三十三年正月二十三日 , 这家小说贳阅社还在《时报》上刊载“小说出租”的广告:
选备各种小说贱价出租 , 取租费仅十成之一 , 从此诸君出一书之资 , 即能获十书之益 , 天下便利孰逾于此 。 谨告 。 英界中泥城桥沿浜珊家圈咸德里三衖内 , 文远里孙字一百四十五号门牌 。 小说贳阅社启 。
陆士谔在作品的第十回中写道:“在下这部《新上海》 , 自己信得过 , 没一字虚设 , 没一句虚言 , 下笔时千斟万酌 , 调查详细 , 博访再三 , 盖欲把此书成一部信史” 。 他笔下关于小说的种种叙述实为当时人所作的记录 , 是相当可信的 。 他在第十六回里还让主人公梅伯看到这样一幅景象:广智书局出版的《明治政党史》、《十九世纪外交史》、《社会主义》、《戊戌政变记》等书 , “见旁人买时都只得两三个铜元一册 , 翻那书上价目 , 却明明白白刊着一元、八角、五角、三角呢” 。 他“心里很是纳罕” , 雨香向他解释说:“这种书 , 原没有小说的有用 , 自然没有人要瞧他了 。 ……从前没有新小说的时候 , 自然还有人买来瞧瞧 , 这会子人家不会省几个钱去买小说呢 , 所以这书局就把这许多书 , 当着废纸秤担儿卖出来 , 怎么会不贱?”这段描述所透露的信息 , 是当时新小说风行后 , 已相当地挤压了其他书籍的市场 , 而小说易销这一事实 , 又必然促使已有的书局更多地将资金投入小说的出版 , 同时社会上又会产生更多新的出版小说的书局 , 这意味着小说市场的竞争变得十分激烈 , 其结果则是加快形成较稳定的小说价格体系 。 所谓“稳定” , 并非是价格固定不变 , 而是指价格接近于价值 , 它的表现之一 , 便是各书局的小说书价达到一个基本平衡的状态 , 如人镜学社光绪三十一年版的《怪獒案》与广智书局光绪三十二年版的《怪獒案》 , 定价就都是三角 , 本文所附的近500种晚清小说的书价 , 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一点 。 (陈大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