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报1949|梁豪:日日新,或历久弥新丨新力量


【文艺报1949|梁豪:日日新,或历久弥新丨新力量】_本文原题:梁豪:日日新 , 或历久弥新丨新力量

文艺报1949|梁豪:日日新,或历久弥新丨新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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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豪 , 1992年生 , 青年作家 , 《人民文学》杂志编辑 。
在一场关于地方性叙事的讨论会上 , 我曾谈及当前地方故事的两大生长点 。 城市里 , 新的故事生长点在街角和社区 , 这是陌生人社会里的熟人角落 。 孤独的个人在这重新聚为人群里的人 , 他们必须减速、延宕 , 梦回乡土的节奏 。 人开始说话 , 因为熟识 , 更因为半生不熟 , 于是既聊熟的部分 , 也试探生的区域 。 道出他们看得见的热络和看不见的猜疑 , 成为值得深挖的创作路径 。 而乡村 , 新的故事生长点在个人 。 当下的乡村青年 , 因为身体远行(求学、务工)和心灵远游(网络)而披覆城市文明的影子 , 当他们尚且无法彻底融入城市的景深时 , 乡土和城市的双重性格便在他们的人格内部纠缠 。 这在当前的小城故事里尤为易见 , 因为两者内具的动荡、暧昧和交混性 , 令其成为滋生故事的理想温床 。
但是 , 这种划分策略依然无比粗糙 。 县城之间 , 社区、街道之间 , 人文风土和历史造化千差万别 。 如何写出彼此的差异 , 呈现自身的流变 , 这是问题的要害 。
“屯兵驻扎”和“抢滩登陆”是聪明的青年作家们处理素材的办法 。 前者讲究“踞” , 后者重在“抢” , 全都虎虎生风 。 青年写作 , 赶潮是避免被诟落伍 , 要证明自己很年轻 , 形同与前代人的某种切割 , 打的是时间差;讲究人道关怀是要彰显自己胸怀替天行道的抱负 , 要表明自己很成熟 , 站在永恒价值一侧 , 于守成中求新意 。
说到赶潮 , 我想谈谈塞林格那本《九故事》 。 我很欣赏塞林格结构小说的方式 , 他笔下的故事就如烧去近半的信件 , 它们如此私密而与众不同 , 明明是毁弃的却又万般不舍 , 诱引你去拼贴那些遗失的部分 , 那里潜藏着诡秘而惊人的能量 。 这样的小说显得永不过时 , 比很多实验小说耐得起回味 。 至于热闹的地域书写 , 作家们把写作变成一种“地方割据” , 在自己的地盘和相对熟悉的阶层与人事翻滚兜转 , 于是特色大显 , 渐成气象 。 这倒无所谓 , 创作动念、小说素材无高下 , 作品的优劣还得钻到作品里 , 实打实地看 。
言及此 , 不由得想到格雷厄姆·格林 。 他总能找准精当的素材 , 人物身上的悲喜是以情境本身的方式自在传递 。 作者悠然隐身 , 故事云淡风轻而浑然一气 , 写短篇竟能常具长篇的气魄 , 这在鲁迅的小说中更为明显 。
当下的青年写作 , 不乏对某一地域、某种文化的整理消化 , 或是对某段历史的回溯 , 所谓大格局、大视野 , 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 批评家叫好 , 更像在说“你们终于来了 , 我很欣慰” 。 但似乎不能称之为新 , 而且 , 新并不意味着更多 。
此外 , 更为要紧的 , 恐怕还在于作者是否牢牢把握住了“和而不同”的全部要义 。 满足读者的好奇心理和自我的观念诉求 , 并不是写作的终极 。 至为优秀的小说 , 能让即令是伍尔夫意义上的普通读者的心神 , 产生长久难抑的激荡——正是在这里 , 天南海北的万千故事 , 又回到了人的身上 。 人 , 贵为一个巨大的谜团 , 就像浩瀚的宇宙 , 暗藏着太多令人着迷的玄机 。 写作就是人出人的谜、人解人的谜 , 横看侧看 , 远近高低 , 郁郁乎谜哉 。 新与旧 , 恒与变 , 所有的概念于此穿梭吞吐 , 全部的定义都不过是相对而言 。
所以 , 我们究竟在期盼不一样的小说 , 还是留得住的小说?前者意味着标新、拓荒、猎奇;后者意味着等待、深度、羁绊 。 只有在这个层面上 , 我们谈论新与变才更具意义 , 或者说 , 写作的新与变才真正成立 。 写作到底是要留下些什么 , 新与变不过其中一种相对容易引发话题的手段 。 话题是对现在来说 , 作品的宿命在未来 , 尽量别让手段僭越了目的 。分页标题
诺奖得主托卡尔丘克的《白天的房子 , 夜晚的房子》 , 是一部将手段与目的结合得非常理想的小说 。 它既是一个偏安于波兰乡村的故事 , 也是一个动荡不安的“生长在死亡了的东西上”的人类之梦 。 掌故、神话、自然、梦呓、寓言、诗歌、历史、哲学与日常 , 所有元素以高度和谐的内在激情彼此神交 , 真挚的感情在黏稠的思辨性中闪转而不妖 , 于簇新的形式眩晕之外 , 读者依然可以收获震荡心灵的感动 。
我欣赏托卡尔丘克、科斯托拉尼·德若等东欧作家运作素材的非凡造诣 , 洋洋洒洒 , 结构奇难而不紊乱;麦克尤恩的长篇同样精于兼顾故事的趣味与结构的机巧 , 这是我在中国作家身上较少见到的 , 中国作家作品往往偏写意 , 仰仗的是个人的修为与悟性 , 于是处理长篇时容易显得散乱 。 当然这跟不同的语法也有关 , 语言牵扯思维 , 彼此间不妨相互启发 。
说到小说的语言 , 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 腔调依然可以出新 , 哪怕只冒出一点 , 已是风光无限 。 语言自觉是第一层 , 要害在于脱腔的自由 。 这也是我喜欢王占黑部分小说的原因 , 那种语言的嗅觉 , 我在金仁顺、黄咏梅和蔡东等女作家那里不时能够俘获 , 更不消说“祖师奶奶”张爱玲了 。 王占黑追加了一点地方色调 , 吴方言近于天然加分项 , 并不是所有的方言都有这种效果 。
细腻是一种文风 , 不止于语言 。 作家下笔的新 , 更多是老树新芽 , 凭借感知维度和层次的丰富以至刁钻 , 在老生常谈中辟出新意味、新境界 。 这又涉及熨帖与否 , 布罗茨基评价阿赫玛托娃——小说里所有的细节或情节 , 应当“来自有限对无限的乡愁” 。 所谓乡愁 , 是含着满满真切的情分的 , 假泪水榨不出真感情;而且 , 是乡愁而不是妄念 。
常听人讲 , 写作是永在缺憾的路上遥望不可及的完美 。 我倒觉得 , 创作是一次次崭新的探索 , 作者贴近不同人物的命运 , 推敲词语的遭遇 , 小心翼翼又实实在在 。 艰难有时 , 自以为浸没而常示以迷失 , 但终归是激动人心的一场旅途 , 比西西弗斯要来得幸运 。 说失败 , 多少局限了写作的意义 。 只是不管走得再远、见识再多 , 都要学会动用自己的理智与情感 , 进而“神与物游 , 思理为妙” 。 唯有建立在独立思考的基础上 , 作品才能行之弥远而历久弥新 。 新 , 也就有了全新的外延和内涵 。
内容来源:《文艺报》2020年5月25日7版
微信编辑:晓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