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一家四口,三个人感染了艾滋病



全民故事计划|一家四口,三个人感染了艾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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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老城北的朝天门 , 陆风在路边张望许久 , 等待志愿者的到来 , 把需要带走的东西抬上车 。 周边的人在吃早餐 , 清澈的面线糊打底 , 两三样配菜 , 食客熙攘 , 星期天的早上九点半 , 车流不比工作日少 。
前方的路途 , 对陆风来说就像去某个熟悉的亲戚家串门 , 从泉州出发 , 先向西驶过高速公路 , 到南安下高速沿省道穿过市区 , 再顺县道前行 。 闽南多山 , 汽车疾驰在蜿蜒的路面上 , 海拔跃升超过七百米 , 一小时四十分钟的路程 , 多的时候一个月需要往返好几次 。
陆风的目的地是阿炳的家 , 待车停好 , 从镇中的马路穿过便是 。 木质的脚手架支撑着尚未完工的二楼窗框 。 裸露的砖块在一排民房里呈现出不合时宜的红色 , 不但外墙 , 屋子里也保持着未经修饰的粗粝质感 。
陆风每次到达时 , 梁玉常常正坐在旧电视机前看闽南语的节目 。
梁玉是阿炳的母亲 , 七十多岁 , 在不足十平米的前院用各种报废的器皿种了蔬菜 , 养了十多只大白鸭嘎嘎叫着 , 挨个打量着陌生人 。
弟弟已经站在门口了 , 他掌控了全家的“通讯大权” , 凡是有人拜访 , 弟弟总会提前出现 。 看到陆风来了 , 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神情 。
相比七年前 , 陆风刚见到这个小孩时 , 他的个子像树一样窜了起来 。 陆风把一叠文学读物交到兄弟俩手里 , 看起来更开心的是弟弟 , 他抱着书一个箭步跑回房间 , 那里面很暗 , 两进的一层楼只有一个电灯亮着 , 弟弟的眼角蛋白缺失症一直没治好 , 这对视力是一大考验 。
见到陆风 , 梁玉从屋里翻出病历 , 她不认字 , 两个人就用闽南语交流 。 一个月前 , 弟弟因肺部感染就医 , 需要每天服用磺胺 。
有没有按时服药 , 这是陆风最惦记的事 。
弟弟听到后 , 把白色的药瓶拿出来 , 他不知道这些药物的名字叫什么 , “大瓶的一天吃两次 , 一次吃一颗;小瓶一天吃一次 , 一次也是吃一颗” 。 至于服药的时间 , 弟弟像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 , “两次的话是早上六点半和晚上六点半吃 , 剩余那一次也在晚上六点半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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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风点头 。 闲聊时 , 阿炳跟陆风感叹说 , 如果不是小儿子看病的花销太大 , 家里的房子可能早就完工了 。 陆风心里有数 , 如果阿炳能多抽空关注儿子的生活 , 弟弟也不至于拖到病情严重的时候才就医 。
服用的药片就是普通药物的大小 , 淡黄色和粉白色 , 药瓶的规格 , 刚刚念初一的弟弟一只手还握不住 , 双手抱住按压旋转才能拧开 。
对每天服药时间的要求 , 他们并不能理解陆风不断强调的“有没有按时吃药”的意义 。 漏服 , 对艾滋病患者来说 , 意味着会引发耐药 。
从七年前开始 , 到往后可以预计的一段时间里 , “按时服药”仍然是这一家人的必须要谨记的一件事 。 确切的说是爸爸、哥哥和弟弟 。

第一次接触到这家人 , 是在2012年6月 。 一个关注儿童公益机构的负责人找到陆风:这里有个孩子的情况比较特殊 , 能不能去看看 。
陆风起先以为只是一场大病 , 赶到泉州儿童医院后 , 所见到的场景令他记忆犹新 , 弟弟的皮肤因为发烧而变得通红 , 呼吸几近衰竭 , 病因是肺部感染 , 身为父亲的阿炳 , 一个一脸愁苦的男人 , 在一旁手足无措 。
为了给弟弟治病 , 阿炳已经花光所有的积蓄 , 并且欠下了一大笔外债 。 尽管在国内 , 艾滋病的治疗是免费的 , 但对于并发症的治疗必须要患者自己掏钱 。
随后陆风联系了媒体报道 , 另一方面联络其它的公益机构募集善款 。分页标题
此前陆风在泉州当了四年代课教师 。 当老师 , 是他那一代农村孩子从小的愿望 , 老师意味着稳定的工作和被人尊重的地位 。 从读书开始 , 陆风总是要不断面临中断学业的压力 , 家里还有个弟弟 , 家人都期待他能早点出来工作 。 他是靠着自己的坚持 , 才一路考上大学 。
而要想从代课教师变成一名有编制的老师 , 转岗考试是必经之路 。 信心满满的陆风却被刷了下来 , 他很愤懑 , 因为他的笔试成绩名列前茅 , 唯一的解释是 , 跟面试官“不熟” 。
后来 , 他用工作几年的积蓄在泉州老城的西街盘下了一家书店 。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 , 他在书店发起了“小鬼当家”的活动 , 邀请家长带着孩子一起来参与读书会 , 活动时间多半设置在周末 , 来自城市和乡村的家长与孩子围坐在一起读书 。
办读书会的初衷 , 是为了让不同出身的孩子可以面对面交流 , 尤其农村的孩子 , 能够有机会开拓眼界 , 这也是一种育人的方式 。
没想到 , 读书会逐渐发展成书店的一大业务 。 泉州是福建省的经济重镇 , 从外地来泉州务工的人越来越多 , 这也就催生了一种需求:部分家长周末需要工作而无暇照顾孩子 。
渐渐的 , 一小部分参与读书会的家长会提前把孩子送来 , 结束的时候再接走 。 老西街书店对他们来说 , 像是成了一个免费的托管机构 。
既然孩子需要有一个照看的空间 , 何必不在其中多拓展一些职能 。 陆风跟泉州当地关注儿童的公益组织接洽 , 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 。
一开始只来几个孩子 , 后来把孩子送来的家长越多来多 , 陆风也没想到 , 自己就这样成了一个公益人 。 也因此认识了这对兄弟 。
这一做就是好几年 , 期间他也面临过书店倒闭的困境 。 但他没想到 , 自己会坚持下来 。
一月份 , 福建的气温开始下降 , 哥哥套着一件蓝黑相间的毛衣 , 拉着弟弟讲悄悄话 。
除了健康 , 兄弟两人的学业也是陆风需要关心的 , 读初三的哥哥近期成绩下滑得厉害 , 还说:“有点不想读书了 。 ”
陆风开导他:“你看现在扫地都开始用机器人了 , 不读书 , 你以后还能做什么呢?”
“他是想早点去挣钱 , 帮我买药 。 ”一旁的弟弟替哥哥说 。
其实兄弟俩的学业并不差 , 哥哥的手机里有不少英文歌 , 兴致好了还能跟唱几句 。 简单寒暄后 , 他们带着陆风在家门口附近转了转 。
哥哥无论走到哪 , 手里都攒着那部白色的手机 , 手机的屏幕已经裂开 , 也不是时兴款式 , 他没什么要求 , 能用就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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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四下无人 , 哥哥把手机打开 , 是熟知的王者荣耀的击杀画面 , 不过配上了节奏强劲的音乐 , 剪辑而成 , 全是哥哥一人用抖音制作的 。 弟弟弄了一个抖音账号 , 两个人配合 , 一个星期可以挣到几十块钱 。

至于两个孩子的母亲 , 在阿炳家的祖厝里 , 有一张她的遗像 。
那张相片早已经模糊 , 却是两个孩子对母亲唯一的影像记忆 , 因为在弟弟出生仅仅一年后 , 她便离开了人世 。
母亲是梁玉用两万块“买来”的 。
在此之前 , 阿炳曾有个相处了七年的老婆 。 第一次结婚时 , 阿炳24岁 , 两人婚后一直在打工 , 生孩子的事情一直拖着 , 或许是因为女人生不出孩子 , 最终两人离了婚 。
梁玉心急 , 不能坐视阿炳打光棍 , 她打听到南安当地专门有介绍越南新娘的媒人 , 通过媒人介绍 , 梁玉在附近的英都镇看到了她 。
当时的她正被关在羊圈里 , 身体发着烧 , 一旁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 那便是哥哥 。 因为语言不通 , 羊圈里的女人跟她拼命地比划 , 似乎是求梁玉救救那个男婴 。 梁玉说她当时看到孩子心软了 , 咬牙跟亲戚借了两万块 。分页标题
女人在梁玉的照料下 , 身体逐步好转 , 她开始承担家务 , 阿炳出去打工 , 她就照顾孩子 。 那是一家人为数不多的平淡日子 。 弟弟生下来不久 , 阿炳出了车祸 , 落下腿脚不便的毛病 。 女人把他照顾得十分周到 。 梁玉心想 , 一家人慢慢打拼 , 苦日子总会有熬出头的一天 。
在弟弟出生8个月后 , 女人的身体却越来越差 , 一开始只是发烧 , 普通的治疗并没有好转 , 然后就是身体出现皮疹 , 送到泉州时 , 一切都晚了 。 艾滋病 , 这三个字 , 这家人并不知道它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
两个孩子的母亲这时才回忆说 , 自己被贩卖前 , 蛇头为了控制一批被带出来的妇女 , 性侵了每个人 。 病 , 大概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
女人弥留之际 , 梁玉问儿媳要不要联系她的娘家人 , 她摆手拒绝了 。 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 , 本名叫什么 , 嫁到阿炳家里的2年8个月 , 是她人生中过得最为安稳的一段日子 。
女人只有唯一的恳求:不要卖掉孩子 。
安葬完女人后 , 梁玉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 这时阿炳却渐渐察觉到身体的异常 , 他的身体开始出现和女人病重时相似的症状 。
在旁人的提醒下 , 他去泉州做了检查 , 确诊是艾滋病 。 由于治疗及时 , 暂时没有性命危险 , 两个孩子就不一样 , 这种“大人得的病”出现在弟弟身上时 , 引发了强烈的肺部感染 。
很快 , 阿炳一家人感染艾滋病的事 , 在当地扩散 , 引起一阵恐慌 。 最先遭到歧视的是哥哥 , 当时他在读三年级 , 一群家长在上学的路上堵住他 , 不让他去学校 , 还有家长找到学校 , 要求学校开除哥哥或给他单独设置教室 。
与此同时 , 当地所有的幼儿园都拒绝接收弟弟 , 弟弟每天只能在家与阿炳做伴 , 电视是父子俩唯一的精神寄托 。 没有玩伴 , 家里一支用过的一次性注射器 , 被拿来当水枪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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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有志愿者去了阿炳的家 , 教导当地人 , 什么是艾滋病 , 它的传播途径有哪些 , 最关键的是“日常接触不会传播艾滋病” , 绞尽脑汁把普通话说成当地人能懂的闽南语 。
这个过程很艰难 , 但还是要一遍遍告诉大家 , 艾滋病感染者一旦开始治疗 , 身体的免疫力就会得到恢复 , 终身都不会发病 。
为了打消大家的顾虑 , 有一名叫陈丰耀的志愿者特地赶了过来 。 年过七旬的他来自台湾 , 之前在漳州资助过受疾病影响的家庭 。
陈丰耀到了村里 , 到阿炳家里吃饭、喝茶 , 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
喝茶代表着闽南人对外来客的善意 。
时间久了 , 情况终于有所好转 , 邻居们见到陆风 , 也会邀请他去家里喝茶 。

老西街书店和“小鬼当家”的活动越做越响 , 陆风保留着当时的微信群 , 有一百多号家长 。 有人劝过陆风 , “要不做成付费项目?”
他不愿意 , 客观上也不能 , 加入读书会的孩子很多 , 而他不能收参与者的钱 , 一旦收钱 , 这些进城务工的家长就会立刻把孩子接走 。
摆在他面前的情况是 , 书店运营需要投入大量资金 , 陆风只得硬着头皮扛下去 。
做书店挣的钱 , 几乎都花在了做公益上 , 他想方设法地从一些公益基金会申请了小额资助 , 以便维持活动的正常运转 。
身边认识陆风的人 , 从同学到朋友 , 无一例外都被他“压榨”过 。
真正的困难出现在2015年下半年 , 由于针对非政府组织管理法出台 , 没有经过注册的机构将不能在公共平台募捐 , 而注册成为公益机构的门槛很高 , 需要有组织、人员、资金 。
此后的半年多时间 , 为了筹集项目运营资金 , 陆风一家一家地拜访公益机构 , 他说已经记不得熬过多少通宵 , 去看病前 , 开始只是胃口不好 , 后来变成了下腹隐隐作痛 。分页标题
“当时去医院检查 , 发现肝功能出了问题 , ”陆风说 , “因为想着能省钱 , 所以自己去买了草药熬药吃 。 ”
结果陆风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 , 反而愈加恶化 。 直到他住进了泉州180医院 , 由于肝功能崩溃 , 他的眼球和嘴唇都变了色 。
那段时间 , 陆风病倒的事 , 开始在泉州当地公益机构里传播开 , 他被连着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 病危的消息也传到了阿炳家里 。
梁玉跟着阿炳来到泉州 , 他们抱着见陆风最后一面的心态 , 那时陆风在病床上插着管线 , 甚至没有办法坐直 , 只能躺着说话 。
梁玉说 , 自2013年以来 , 阿炳一直在承受巨大的煎熬 , 妻子去世后 , 他过得浑浑噩噩 , 此后的时间也都一直在照顾弟弟 , 公立幼儿园不收 , 私立幼儿园的费用又出不起 。 给婴幼儿治疗艾滋病的药物是一种乳剂 , 很苦 , 同样需要定时服用 , 后来换成片剂才方便一些 。
到了弟弟可以读小学的年纪 , 阿炳再次遇到难题 。 他想找一份长期的工作 , 可心里又怕 , 既担心别人会看不起自己 , 又担心如果工作久了 , 雇主知晓自己艾滋病患者的身份 。
从弟弟开始治疗到接回家的后三年 , 阿炳待在家里再没出去过 , 只打些零工 。
陆风又气又恼 , 躺在床上用威胁的口吻对阿炳说:“要是你不再去外面找一个稳定的工作 , 我临死前一定把你孩子的生活补助停掉 。 ”
也许就是这样一口气 , 让陆风活了过来 。

阿炳的情况并非是个例 , 反而比较常见 。 从2010年开始 , 陆风就不断接到求助 , 最多的时候 , 陆风持续帮助了三十多个家庭 。
和阿炳的家庭情况类似 , 因病致贫的例子很常见 , 去看望孩子所带的慰问品都是陆风亲自筹的 , 衣服、书籍、生活用品 。 如何帮助这些家庭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 最起码是让他们活下去 , 是一个难题 。
2013年 , 民政部刊发的一份文件 , 区县一级民政局可以接受申请 , 给受艾滋病影响的儿童发放每人每月600元(现800元)的补助 。
陆风从网上把文件下载并打印成册 , 将书店的日常运营交给员工打理后 , 一个人踏上旅途 。 从南安到泉州再到福州 , 来回地跑手续 。
省里面给出的答复很清晰 , 可以实施 。
然而地方上的回答却很模糊 , 确实接到文件 , 但在没有实施方案和资金配套的情况下 ,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 。 陆风只能不断同基层民政沟通 , 怎么填写申请 , 怎么录入系统 。 大半年后 , 这笔钱终于发到了阿炳手上 。 每个月一千多块的生活费 , 至少能保证孩子吃饱饭 。
躺在病床上的日子 , 陆风觉得度日如年 。
后来 , 陆风奇迹般地康复 , 阿炳带两个孩子来探望他 , 表示自己在漳州找到了工作 , 那地方没人认得他 , 也对南安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
这个家庭 , 至此才慢慢好了起来 。
中午 , 梁玉做了萝卜炖排骨 , 盛放在一口大锅里 , 招呼陆风这个“熟人” 。 她年纪大了 , 种不了经济作物 , 全家主要的收入还是得靠阿炳打工维持 。 “萝卜是自家种的 , 很甜 。 ”
梁玉说 , 阿炳去漳州打工后 , 陪两个儿子的时间不多 , 而自己又是个文盲 , 不知道孩子以后要做什么 , 希望陆风能帮忙出出主意 。
尽管陆风也希望两个孩子都能上大学 , 但考虑到经济情况 , 技校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 在此之前 , 他觉得还是得让哥哥努力一把 。
陆风看着懂事的哥哥说:“考上高中 , 你就可以从家里搬出去了 。 ”
哥哥小时候跟阿炳去过北京 , 很大 , 人很多 , 这是哥哥对首都的全部印象 。 而在哥哥的计划里 , 他想一直留在泉州工作 , 照顾家里 。
吃完饭 , 陆风打算回去 , 下个月再来 。
【全民故事计划|一家四口,三个人感染了艾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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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前一天 , 陆风刚找合伙人谈过 , 两人物色了城中村的一栋民房 , 趁着假期正在粉刷外墙 。 里面的图书都是陆风当时在做读书会时留下来的 , 他还得想办法再筹集一些新的 , 开一个社区图书馆 , 供孩子们看书 。
送陆风回去的路上 , 他看到哥哥的衣服上有一个肉眼可见的窟窿 。 弟弟的穿着也明显偏大了不少 , 应该都是哥哥穿过的留给他的 。
陆风调侃地问哥哥:“过年了 , 你想收到什么礼物 , 喜欢耐克吗?”
“不 , ”他说 , “喜欢耐磨的 。 ”
注: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王大湿 , 短视频导演
编辑 | 蒲末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