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迹罕至的山坡上一座与清风明月相伴的孤独坟茔
本文为非虚构
作者当年住过的集体宿舍(张雪年摄于2005年)他是我的兵团同事 , 也是我的好朋友马千里 。我们能够相互走进内心 , 算得上“如切如磋 , 如琢如磨”境界的朋友 。 他当时在兵团单位的身份是羊倌 , 此前我所发过的文章中有所述及 。他是兰州人 。 来兵团之前是甘肃武威某回民小学的校长 , 因为言论被打成右派 , 当时是五十年代末 。他当时已婚 , 育有一子 。 因为被打成右派 , 担心株连妻子和孩子 , 也不知自己下步命运飘向何处 , 于是和妻子离了婚 。七零年三月二十九号 , 他和同事张雪年一起被调往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二师15团四营 , 就是岷县境内的国营天门山药材农场 。他和张雪年工作岗位在一起 , 共同管理近六百只羊 , 一对羊倌 。放羊这个工作别人看起来很有诗意 , 牧羊人每天在蓝天白云下陪伴着流动的羊群 。 高兴了还可以尽情放歌 。 须知那只是作家笔下的浪漫 。 那种无穷无尽的孤独和寂寞 , 足以让人崩溃 。他们两人轮流值班 , 白班夜班各一人 。 张雪年和他共同度过了三年的羊倌生活 。
当年牧羊的山坡(朱勇摄于2005年)水草季节 , 羊群并非每天收到圈里 , 而是在山上宿营 , 这就需要人在山上陪羊过夜 。 张雪年年轻大部分时间值夜班 , 身上带着枪防止狼对羊群和人身的伤害 。 值班地点就是场部对面山坡上 , 一个叫白马店的地方 。羊倌的生活就是这样 , 每天一个人 , 面对蓝天白云和羊群 , 只能和自己的灵魂对话 , 而且长到没有尽头 。七三年我来的时候 , 羊倌就老马一个人 , 张雪年工作岗位变动为农业岗位 , 种植当归 。羊倌这个岗位从初来一直伴随着老马 , 一直到他几年后离世为止 。他的宿舍在羊圈的大门口 , 和一个姓李的老职工同住 , 房子大约不足十个平米 , 就是一个通炕 , 衣物杂乱地堆在炕上 。冬天零下十几度或二十几度 , 烧炕用的是羊粪 。 他的房子极少有人去 , 后来我去过几次 , 进去就是刺鼻的羊粪味道 。他当时的政治身份是右派 , 平时话不多 , 出言也是极为谨慎 , 和我开始交往 , 是我来了几个月之后 。慢慢熟悉了 , 对他的了解逐渐加深 。 他在同事中算是年龄较大的几人之一 , 大部分同事是知青和一些岷县孤儿院来的同事 , 年龄大约都在三十岁以下 , 那时老马的年龄在四十岁以上 。他身上带有浓浓的书卷气 , 语言中从不带有粗话和脏话 。 熟悉了也会看到他谈笑风生 , 不乏幽默 。由于他的年龄和学识 , 一些同事 , 生活工作中偶尔遇到一些难解的问题会私下求教他 , 他赢得绝大部分同事的尊重和信任 。我那时才十几岁 , 懵懂少年 , 和人交往的一些注意事项 , 他会主动提醒我 , 比如后来的高考报名 , 我当时对政治氛围不是很敏感 , 觉得自己出身不好 , 可能报名也无用 。 但他主动提醒我 , 一定报名参加高考 , 考上就好 , 考不上也没损失什么 , 这是他的原话 。七十年代以后 , 批林批孔批周公运动接连不断 , 由于本厂远离都市 , 地处偏僻 , 民风淳厚 。 即使运动来了 , 按照文件也要搞 。 但是基本开个会读个文件就完了 。 对他和张雪年两人很少触及 。 大家相处比较和谐 , 均相安无事 。同事之间并未以他们的身份对他们有丝毫的歧视 , 平等相处 , 与常人无异 。 他对别人也是一样 , 毫无差别的一体尊重 , 从不以知识或见解高人一筹而凌人 。老马多才多艺 , 除了知识丰富 , 对民族乐器大都熟悉精通 。 我亲自看到过他操演过二胡和笛子 。有一年春节前指导员安排我说 , 你可不可以过年给小学生排几个节目 , 让这些大山里的人也看看 。对这个我不懂 , 我只教学生唱了几首歌 , 有合唱 。 对于舞蹈我一点都不懂 , 于是我求教老马 , 他亲自出面教学生 , 一招一式一看就是内行 , 我不懂但我会看 , 所谓“行家一出手 , 就知有没有” , 后来春节前后 , 孩子们在下场演过了 , 上场听说了也要求去他们那演 , 受到普遍的欢迎 。他从20几岁被打成右派 , 到七十年代 , 十几年过去 , 已经是四十岁以上 。 表面看起来 , 满脸皱纹 , 一年四季都是留着大背头 , 戴着油腻的布帽子 ,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 。他家在兰州从不回家 。 十几年时间就过着这种苦行僧般的生活 , 他内心有多苦本人知道 , 但从不向人诉说 。冬季晚饭后 , 单身同事一定是集中在开会的地方漫无边际的聊天 , 这个房子当时是陈树升在住 。 这是那个时期场里同事唯一的娱乐方式 。那里有炉子 。 老马从食堂吃了晚饭后 , 就端着一个熏得乌黑的搪瓷茶缸 , 从羊圈方向走下来 , 他喝的茶和我们有所区别 , 他的茶缸里 , 有核桃、枣和茶叶 , 偶尔加冰糖 , 这个后来才知道 , 除了滋补的原因外 , 这也近似他们民族常喝的八宝茶 。他生活的嗜好就是喝茶和抽烟 , 但不喝酒 , 滴酒不沾 。春夏聚集的会议室没有炉子 , 我们几个单身晚饭后偶尔会到营部办公室 , 这个办公室平时只是指导员一人 , 指导员也是单身 。这里炉子常年不断火 , 老马和我们常常会在办公室泡茶喝 , 不是有意接近领导 , 主要是来泡茶这里有炉子烧开水 。就这个行为 , 被后来的工作组作为老马的一条罪状 , 说他亲自带着茶叶给领导泡茶 , 拉拢腐蚀领导 。场附近有个吊沟村 , 村里有个苏阿訇, 因相同的民族信仰而有交往 。 苏的儿子看老马生活的如此凄苦 , 就给老马介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一个离婚的兰州回族女性 。 女性端庄秀美 。他结婚时我们约有十几位同事都参加了 , 参加的人都是他一一私下亲自通知的 , 当时不敢张扬 。我也参加了 , 喝酒吃的拉面 。 张雪年也许是触景生情 , 喝醉了 , 我当时十几岁 , 没有喝酒 , 也不会喝酒 。大家都为他高兴 , 第一次看见他脸上露出发自内心久违的笑容 , 枯木逢春 , 高兴亦在情理之中 。婚房就在前排和食堂连排的最右边一间 , 当时是张姓班长在住 , 让给他当婚房 , 总不能把羊圈跟前的简易房当婚房 。这桩婚姻持续了不到一个月 , 女性借故回家看家人 , 就再也没有回来 。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 人生几十年间唯一的幸福转瞬即逝 。 他也知道 , 女性的出走是因为这里太苦了 。经此打击 , 对本来对生活已经感到绝望的他 , 绝望又增加了一层 。他请假去兰州寻找 , 但没有找到 , 他打算在兰州一直找下去 , 就像陆游之于唐婉 。他当时似乎有点疯狂了 , 甚至不打算再回单位 , 一直寻找下去 。 那时没有私营企业 , 无处应聘找工作 。 设法通过关系找了个装卸工的工作养活自己 , 就是要寻找失散的妻子 , 看看没有希望 , 加之单位屡屡催促 , 最后还是失望而归 , 这一次他看似苍老了十岁 。这次回来 , 发现他的右手大拇指包着厚厚的纱布 , 他说是在兰州西站装卸货物时砸成粉碎性骨折 , 没去医院 , 就这样包着让它慢慢长 , 很明显当时受限于经济压力 。回来我劝他不行就到兵团医院切除了 , 他回答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 不敢毁伤 , 孝之始也” 。 出口成章 , 还引经据典 。74年兵团撤销 , 单位交由武都农业局代管 , 农业局隔三差五派工作组来 , 要么学习 , 要么整顿 , 要么配合反击右倾翻案风 。七六年以后派来的工作组就一直住在厂里 , 他们权利很大 , 基本上取代了场部原领导班子 。这时的领导班子还是兵团时期的原班人马 , 营长管全盘 , 指导员负责日常事务 。 另外还有一个营部协理员 , 协理就是营长的助理 , 基本无事可做 , 记得叫李开德 , 四川达县人 。无事可做难免失落 , 但受到工作组的重用 。中国官场文化凡是有权利的地方 , 就一定有争斗 , 这叫“党外有党 , 党内有派” , 这近百人的偏远小场也不例外 。多年来 , 老马和张雪年这两个人虽称被管制 , 但是大家平时相处还是比较和谐 , 遇到运动 , 基本从未触及 , 偶尔有也就是走个过场 , 你好我好 , 大家都交差了 , 都不当真 。交给地方后 , 来了驻场工作组就不一样 , 他们就是要深挖线索 , 没事找事 , 轮流在职工家吃派饭 , 广泛搜集线索 。意在分化原班人马 , 故意制造矛盾 , 为走马换将做准备 。 不这样做 , 他们就失去了存在感 。七七年下半年四个人已经被粉碎 , 邓公已经复职 , 而我已经参加高考被录取 , 这时偏偏又要搞个运动 , 叫“说清楚” 。 说清楚什么 , 就是说清自己和上面被打倒的四个人有无联系 , 想着都可笑 。当时工作组宣布三个人说清楚 , 老马、张雪年和我 。当时的营长指导员都靠边站被架空 , 工作组说了算 , 协理员协助他们 。宣布之后 , 老马晚上偷偷找到张雪年说 , 他们这次要斗我 , 我就去死 。 张雪年认为他在开玩笑 。 都知道老马平时很要面子 , 把尊严看的比生命还重要 。因为重尊严 , 平时就不爱逢迎拍马 , 对工作组那一干人也是敬而远之 。按顺序先是张雪年先说清楚 , 过关之后轮到老马 , 我排最后 。说清楚的形式就是在全场职工大会上站起来说自己的不是 , 没有也要编 , 否则的话就是态度问题 。记得轮到老马说清楚是下午 , 全场职工开会 , 当时农业局局长郭一平宣布开会 , 工作组长张汉良、刘春生主持会议 , 协理员李凯德坐在主席台上 , 营长和指导员坐在台下 。他们一通发言后 , 历数老马很多所谓“罪恶” , 说他平时拉拢营长、指导员 , 腐蚀干部 。 举的例就是上文述及的 , 自己拿着茶叶在办公室和指导员一起泡茶喝 。另一个罪状是 , 说他结婚那次是重婚 , 没办结婚证 , 那个时代偏远农村尤其是甘肃 , 先结婚生了孩子才办结婚证的多得是 。 有的孩子都结婚了 , 老一辈还没办结婚证 。 那里的民俗是定婚仪式很隆重 , 定婚就视为结婚 。 民风如此 , 很多是后来补办 , 先结婚后领证 。老马那次没办证严格说起来不对 , 但不算是重婚 , 要说重婚女性有可能重婚 , 而老马不可能 。 退一步说 , 就是先结婚后办证 , 也和政治无缘 , 更和上面打倒的四个人无关 。都知道这是“项庄舞剑 , 意在沛公” 。主席台上的人 , 让他自己站起来讲 , 这时老马低着头 , 不但不站起来 , 还背对着主席台 , 一言不发 , 一动不动 , 毫不理会 , 完全不配合 。事情僵在那里 , 主持者只好宣布散会 , 工作组一干人被冷落难以掩饰地恼羞成怒 。当天晚上我在营部办公室 , 正在和指导员下军旗玩 , 这是指导员唯一的娱乐爱好 。 场区大部分人都睡了 , 漆黑一片 。 这时和老马同住的老李急匆匆跑来说 , 不好了 , 老马把药喝上了 , 人不成了 。指导员起身告知隔壁的工作组长张汉良 , 张又到隔壁叫醒已经入睡的郭局长 , 嘀咕几句 , 就说让指导员和营长先派人去看看 , 明天安排丧葬事宜 。第二天全场职工开大会 , 郭局长宣布老马死讯 , 说他畏罪自杀 , 自绝于人民 , 这就是他们的结论 。后来我问老李当时看到老马的情境 , 老李说 , 晚上他从外面进来 , 发现老马在炕上翻滚呻吟 , 看到他身边放着一个碗 , 还有一些粉末 , 老李系本地人 , 知道这个毒药 , 本地叫“铁棒锤” , 是一种植物 。 我后来咨询内行得知 , 中医叫“断肠草” , 学名叫“狼毒” 。第二天开完会后 , 按照他们民族的习惯 , 用白布包裹 , 然后安排职工申齐耀的牛车送上山 , 我和其他三位同事负责掩埋 。 工作组安排我去 , 也有警告羞辱我的意味 。分页标题
当年的农场一角他们不担心我会自杀 , 没有管我 , 因为我已经被高考录取 , 准备行囊离开了 。我到了学校大约半年左右的时间 , 我们学校开会传达文件 , 说全国右派等五类分子全部无条件平反 , 也就是这五类分子的称谓将从历史上永远消失 , 当时是1978年 。我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老马在兰州的弟弟马千程 , 老马在世时曾告诉过我他弟弟的名字和单位 , 似乎早有预感或安排 。他弟弟收到信即来学校找我 , 于是他弟弟给农场写了一封信询问平反之事 , 不久收到场里来信 , 说已经平反 , 并寄来平反决定 。 同时告知 , 如果家人愿意把坟迁至兰州 , 场里将提供尽可能的方便 。老马的弟弟把信拿给我看 , 写信的是场里的大学生兽医王丹亭 。几年后原场同事告诉我 , 坟没有迁 , 场里人都走光了 , 唯独老马的坟还在那里孤零零的和原场的废墟为伴 。他的详细身世是后来张雪年告诉我的 。老马于解放前 , 任西北军阀马步芳手下的营部文书 , 和武术教官 。 解放后参加工作 。 任武威回民小学的校长 , 57年反右 , 因年轻出言轻率 , 被定为右派 。后发配至河西玉门附近的饮马农场 。 回到本文开头的那个单位 , 即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的农一师三团六连 。老马一生坎坷 , 命运多舛的日子就从那时开启 , 一直到自我了断的1977年11月为止 。后来我和张雪年聊起老马 , 认为他能再隐忍一下 , 坚持半个月、一个月就迎来了局面反转 , 可惜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 是尊严害了他 。纵观他的生活轨迹 , 他本身十几年就卑贱地艰难痛苦的生活着 , 如牛负重 。 后来又遇到婚姻的打击 , 再后来工作组无情的摧残 , 就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
当年的仓库(朱勇摄于2005年)我们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农场早已撤销 , 原来的同事也散居于各地 , 人生真如流水飘零 , 所有的痕迹也将烟消云散 。有些同事现已经离世 , 唯独老马的孤坟还在那个山梁上 , 看过的同事说坟茔已被蒿草深深覆盖 , 蒿草在寒风中摇曳 , 似乎在长久地呐喊和诉说着主人身世的悲苦和不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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