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个锡伯兄弟

《我的三个锡伯兄弟》——流淌在岁月里的老故事人的一生中 , 总有一些朋友 。 这些朋友 , 无论远近亲疏 , 都是一种缘分 , 都是一种财富 , 都可遇而不可求 。“哈吉” , 锡伯族语“男孩子”“小伙子”的意思 , 尤如维吾尔语中的“巴郎” 。 在新疆伊犁地区 , 长期生活着十三个民族 , 哪个汉族小伙没有几个少数民族朋友;哪个少数民族兄弟 , 又没有几个汉族朋友?锡伯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 , 少之又少的少数民族 , 从二百多年前奉旨从东北迁徙大西北屯垦戊边开始 , 就和我们新疆各民族兄弟姐妹一起 , 建设新疆 , 保卫边防 , 生活工作学习在一个家园 , 建立了牢不可破的情义和友谊 。三个锡伯兄弟 , 便是我不可多得的几个好朋友 。 这些朋友 , 成为流淌在我心里的老故事 。一、乒乓情缘里的“哈吉”——孔曾铁上世纪六十年代初 , 我就认识了曾铁 。曾铁姓孔 , 个子不高 , 共和国同龄人 , 伊宁市第六中学高六八届学生 。美丽的伊犁河畔 , 物产丰富 , 人杰地灵 。 认识曾铁时 , 他已经在伊宁市乒乓球坛名闻遐迩 , 小小年纪就代表新疆 , 参加了宁夏银川的西北五省少年乒乓球比赛 , 为伊犁人争得了荣誉 。从一九六二年开始 , 我们就在体校一起训练乒乓球 。那时 , 每当星期天上午训练完毕 , 为赶时间 , 中午回家太远 , 我就到他家去 , 一边喝着奶茶 , 一边从院子的大菜缸里 , 捞出各种各样的锡伯腌菜 , 我们俩就着锡伯大饼 , 津津有味地饱餐一顿 。当年 , 我们的乒乓球训练很是艰苦 , 都是十几岁的青少年 , 个个能吃能喝 , 运动量又特别大 。 曾铁家境较好 , 总能够从家里给我们带一些吃的东西 , 但他从来不在我们面前炫耀 ,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 , 他的父亲 , 是伊犁海关的主要领导 。曾铁为人热情谦和 。 那时 , 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乒乓球下蹲发球 , 这是让很多对手头痛的技巧 。 在他的帮助下 , 我与同在体校的四中同学韦建国 , 很快也掌握这门技巧 , 并且有了发展 , 为以后“称霸”伊犁 , 打下了良好基础 。于是 , 我们三人在伊宁乒坛型成“乒坛三杰” , 在教练李世杰的带领下 , 常常到兵团农四师汽车营 , 去拜会到新疆不久的上海支边青年陆必勤 , 曲佐平等高手 。 这几位兵团高手一到伊犁 , 就“打遍天下无敌手” , 把伊犁地区的乒乓球水平推向新的高度 。与他们交往 , 我们虚心好学 , 刻苦努力 , 从一开始比赛“只有招架之功” , 到后来有一些“还手之力” , 最后能够打得“难分难解” , 进步可谓神速 。有趣的是 , 十年以后 , 在伊犁地区规模最大的一次乒乓球锦标赛上 , 我恰恰与曲佐平相遇 , 争夺男子乒乓球单打冠军 。 比赛结束 , 我们一起站在领奖台上 , 曲佐平很有风度地握住我的手 , 祝贺我获得第一 。 我感激地说 , 当年 , 正是与你们兵团“三霸”不断地较量学习 , 才成就了我们地方“三杰”啊!由此 , 伊犁地区的乒乓球水平 , 在当时的新疆能够挤进第一梯队 。1972年 , 伊犁地区举办了大型全项目乒乓球比赛 , 我与伊宁四中同学韦建国 , 还有曾铁 , 包揽了前三名 。 体委组织乒乓球队 , 准备参加自治区比赛 。 于是 , 共同的爱好又把我们紧紧连接在一起 。 我们一起参加大强度训练 , 共同营造丰富多彩的业余生活 , 相互帮助 , 朝夕相处 , 整整二个月 , 进一步结下了真诚的友谊 , 成为难舍难分的兄弟 。在伊犁乒坛 , 除了曾铁 , 我还进一步结识了伊宁的不少锡伯族乒乓好手 , 如孔曾斌 , 陈伊珍 , 顾晓东 , 顾秀芳……这些乒乓球友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光阴荏苒 , 多少年以后 , 我们天各一方 , 都有自己的事业 , 都有自己的家庭 , 几乎失去了联系 。 但是 , 当年的乒乓情缘一直魂牵梦绕在我心头 。后来 , 我听说 , 为伊犁乒乓球发展颇有贡献的兵团高手陆必勤 , 做了几年“花城宾馆”总经理 , 不幸早早离世 。 接着 , 又传来我的挚友 , 博士后导师韦建国教授不到花甲 , 便英年早逝 。 再后来 , 打听到曾铁在首府乌鲁木齐市发展 , 担任一个商业部门的公司领导 , 不幸也早早离世 。 但在我心里 , 一直保存着他们那张熟悉 , 友好的笑脸 。安息吧!曾铁 , 我在怀念你!二、知识海洋中的“哈吉”——郭建正认识郭建正 , 是在远离新疆伊宁市的新源独山子钢铁厂 。一九六六年深秋 , 文化大革命运动方兴未艾 , 在同学们三五一群涌向天安门 , 接受毛主席检阅的时候 , 我默默来到远离伊宁360里地的新源 , 参加了工作 。郭建正 , 地地道道的锡伯族 , 大家都叫他“哈吉” 。 他的父亲原是伊犁地区国民党政府不小的官吏 , 新疆和平解放后 , 回到老家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 , 全家处世低调 , 生活比较贫困 。颇有眼光的父亲 , 想方设法把儿子送到当时伊犁地区最好的学校 , 伊宁四中学习 。 怎奈“哈吉”身体不好 , 病魔缠身 , 两次休学后 , 读到初六六届时 , 被迫辍学 , 参加了工作 。“哈吉”脾气温和 , 性格儒雅 , 品质善良 , 才华出众 。 他个子高大魁梧 , 一米八几的块头 , 加上浓眉大眼 , 身材挺拔 , 琴棋书画都有一手 。 我们不但是一个学校的同学 , 又在一个车间一个班一个宿舍 , 很快就成为好朋友 。我们俩的共同爱好很多 。最显著的特点 , 就是我俩都热爱学习 , 渴望追求知识 。 那时 , 文化书籍实在太少 , 我们总是千方百计搞一些小说 , 报刊 , 杂志 , 甚至是传单小报交换着看 。 每当夜深人静 , 便是我们彼此交流观点 , 相互诉说心得的时候 。长期的彼此交心 , 我发现他知识非常丰富 。 从锡伯民族的西迁 , 到土尔扈特的东归;从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 到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莫扎特 , 契科夫 , 萧伯纳 , 柴可夫斯基…这些名字 , 他们的作品 , 我大都是第一次听说 。 他甚至告诉我国际上有一个世界杯足球比赛 , 巴西有个球王贝利 , 这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六十年代 , 我们这些青年人闻所未闻 。听到他的这些知识 , 我总是一边好奇 , 一边半信半疑 , 有时候还无端与他争论 。 而“哈吉”每次都是淡淡一笑 , 一付谦卑的样子 。从“哈吉”那里 , 我还学到好些锡伯语言:你好——西火是拉 , 谢谢——巴呢哈 , 快快走——糊涂糊涂牙吾 , 朋友——古主吾 , 女孩子——散吉 , 父亲、母亲——阿麽、额妮 。 等等……至今难忘 。一段时间 , 我开始热衷学习手风琴 。 “哈吉”不知从哪里搞来两样乐器 , 交替着与我协奏 。 其中的“吉他”我倒是认识 , 可是另外一件 , 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 他笑眯眯地介绍说 , 这个乐器叫“曼陀铃” , 是意大利产品 , 八弦四组 , 外型如杏仁 , 意大利语就叫“曼陀铃” 。 他进一步介绍道 , 这琴声音清脆美妙 , 空灵干净 , 古典味道浓厚 , 尤如银铃一般 , 莫扎特 , 贝多芬 , 舒伯特等音乐大家都很喜欢 。 于是 , 我也跟着学会了“曼陀铃” 。七十年代初 , 独钢开展矿山大会战 , 领导把我与他抽出来办《矿山战报》 , 这是文化大革命中 , 极为罕见的官方小报 。 我是总编辑 , 他屈居副总编 。 我们俩拿出过去学会的本事 , 除了积极采访编写稿件 , 我负责排版 , 编辑 , 刻写;他负责插图 , 美术 , 印刷;一周一期的小报有声有色 , 丰富多彩 , 受到两派群众和领导的一致好评 。“哈吉”的才华和为人 , 受到许多姑娘的青睐 。 可是 , 他却偏偏看上了一位来自油城克拉玛依独山子矿区 , 聪明能干的回族姑娘 。 在当时 , 世俗的习惯 , 民族的差异 , 信仰的不同 , 家庭的阻扰 , 给了他们巨大的压力 , 尤其是对女方 , 非常不容易!但是 , 在爱情面前 , 重重困难都显得苍白无力 。 他俩携手并进 , 弟兄们倾情相助 , 美丽如画的巩勒斯草原上 , 新疆也罕见的一对锡伯 , 回族情侣 , 终于囍结连理 , 传为佳话 。另外一件值得提及的事 , 却鲜为人知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 四川画家罗中立的一幅油画《父亲》 , 震惊全国 , 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 郭建正看见后 , 深有感触 , 思忖再三 , 提笔写下了一篇关于油画《父亲》的文章 , 历经周折 , 寄到了作者罗中立的手里 。罗中立读罢 , 受到极大的震撼 , 很快给“哈吉”回复了一封长信 。 内容大意是 , 这篇文章是对作品《父亲》最细腻 , 最真实 , 最深刻的诠释 , 是作者难寻的知音 , 并希望有机会与“哈吉”相见 , 共同探讨人生 。可是 , 如“高山流水”中的伯牙与钟子期 , “哈吉”与罗中立不可能相见了!也就是八十年代初 , 我在克拉玛依突然接到一封来自独山子的信 , 娟秀的字体出自“哈吉”的妻子 , 信的第一句话就是:“惠俊:郭建正走了 , 我怎么办呢?”如五雷轰顶 , 我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可能呢?“哈吉”体弱多病我是知道的 , 没想到 , 他竟然在创作一幅画的过程中 , 激情肆溢 , 彻夜难眠 , 支气管扩张旧病复发 , 永远离开了人间 。“哈吉” , 我的兄弟 , 你正当人生如日中天的年龄——三十五岁啊!三、美妙音符上的“哈吉”——关恒真关恒真是新疆新源县文化站的一名干部 , 比我大一些 , 今年应该七十出头了!我们的相识 , 是通过体委教练李光明 。七十年代初 , 我去克拉玛依庆祝革委会成立 , 为上千名与会代表在舞台上进行乒乓球表演赛 。 回到伊宁市时 , 正直伊犁地区举办文化大革命以来 , 第一次大型乒乓球比赛 , 地区各县市非常重视 。李光明知道我是乒乓球爱好者 , 但是并不知道我打得怎样?可是 , 出于对我的信任 , 出于对集体荣誉负责任 , 光明冒着风险 , 毅然推荐了我 。 我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 , 为地区争得了荣誉 。回新源以后 , 我便成为乒乓球队的正式成员 , 并且担任了业余教练 , 隔三差五 , 或者每临比赛 , 我便被抽调到城里去 。 文化站大名鼎鼎的关恒真 , 就这样由李光明介绍认识了 。恒真也是锡伯族 , 虽然不是手风琴科班出身 , 却拉得格外出色 , 不逊于专业水平 。 他的指法很有特点 , 大概是过去习惯拉“巴扬”的原因 , 无名指与小指用得不多 , 却正适合演奏那些独具民族特色的音乐曲调 。 欢快跳跃的曲子与同样欢快跳跃的三个指头相辅相成 , 相得益彰 , 形成了恒真独特的演奏风格 , 令人赏心悦目 , 这是许多科班出身的手风琴手也叹为观止的 。恒真与我认识的其他锡伯“哈吉”一样 , 娴熟汉、维、锡伯三种语言 , 俄语也懂一些 , 据说锡伯族人生来就有语言天赋 。 他待人谦虚和善 , 为人忠厚老实 , 热心帮助别人 。 那时 , 我正在学拉手风琴 , 他正好是我的老师 。每次到新源 , 我们总是要找机会一起聚一聚 , 恒真也总是要给我教一些手风琴的技巧和知识 。 尤其是演奏少数民族曲目 , 如维吾尔十二木卡姆中的“吉尔拉” , “琴木拉克” , 那曲目前奏中的欢快引子 , 那曲目中间自己加的“花子” , 真如万马奔腾 , 激流澎湃 , 令人叫绝 。这样 , 我不但学到了一些特殊的技巧 , 还学到了好多曲目 。同时 , 恒真也让我们把自己知道的 , 或者新学的一些民族曲目拉一拉 , 遇到好听的 , 特别的 , 他一边纠正我们的指法 , 一边在心里暗暗酝酿 , 很快 , 通过他的再创造 , 一首焕然一新 , 优美动人的曲子便赫然问世 。一次 , 我与李光明拉了一首从乌鲁木齐新学的“库尔班大叔来到二道桥”民间小调 , 那汉维相间的语言唱法 , 加上从“1——6”的音域跳跃 , 一下子使他兴奋异常 。 他让我们反复演奏 , 不耻下问 , 老师居然虚心地当起了学生 。我们新学了一首维吾尔歌曲 , 名叫“离别” , 低吟着唱给他听:“离别了啊我亲爱的亲人 ,心里像晴天遮盖着浮尘。我现在戈壁上数着脚印 ,你是否独守着天上乌云”?“白色的天鹅啊展翅飞翔 ,黄昏时不知落什么地方?我的心像落叶飘飘荡荡 ,你的心啊是否和我一样”?歌声委婉 , 低沉 , 带有一点忧郁的长调 , 富有维吾尔歌曲中特有的“哦 , 呀 , 唻!”恒真听了 , 默默无声许久 , 眼睛似乎噙着泪花 。我们知道 , 他当时已经三十多岁了 , 可是一直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伴侣 。 平时 , 只见他乐观豁达 , 无忧无虑 , 从来不向我们提及这事 。 也许 , 在他充满音乐的胸膛里 , 无时不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 深埋着一颗多情的种子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 二零零四年 , 我在尼勒克县挂职 , 到新源县进行访问 。 县里几位领导请我吃饭 , 席间 , 我特意打听关恒真的消息 , 可是 , 在座上上下下十几个人 , 竟然没有一个认识 。 我又试问他们 , 知不知道七十年代 , 曾经辉煌伊犁地区多年的“新源乒乓球历史” , 一桌人竟然哑口无言 。呜呼!人世沧桑 , 斗转星移 , 美好的过去成了空泛的记忆 。那个美妙音符上的“哈吉”——关恒真在哪里?你还好吗?二零一八年三月新疆库尔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