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国学|“燕燕于飞”——别离背后的家国之重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诗经·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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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是千古文人说不尽的惆怅，这种离愁别绪，早在千年前就已经融入到我们的诗歌之中。而作为中国“送别诗之祖” ，一句“燕燕于飞”背后却隐藏了一段故事。那是关于孤独与寂寞的故事，那是关于国恨与家仇的故事。一桩弑君叛国的祸事在无声中消弭，绝代风华的背后蕴藏着隐忍与泪滴。那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别离？尘封了哪些被遗忘的秘密？我们不妨回到2500年前的卫国来回忆那一段过往，两位女子的传奇……《左传》记载：“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 。
故事发生在一个战乱的年代，春秋中叶，诸侯纷争。东方大国齐国与卫国交好，年轻的卫庄公在继位当年迎取了齐国的嫡女庄姜。这是一桩满载着政治意味的婚姻，嫡女在古代宗法社会中有着不一样的地位与身份，这种身份代表着庄姜显赫的地位。她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诗经》中说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她也是一位有才华横溢的女子，《燕燕》《绿衣》《日月》，传闻中她为我们留下了无数动人的诗篇。但是但在那个时代，身份、美貌、才华这些或许都无法成为一名女子幸福的依仗，生于君王家，一切的美好最后只是加重了政治的筹码，终究她要为了家国利益远嫁他方。
从山东到河南，未知的国家，未知的风俗，未知的生活，我们不知道身处卫国宫闱的庄姜与年轻气盛的庄公之间，相处的如何。但是作为一名远嫁的女子，子嗣才是她日后稳居后宫的最大的保障。可命运似乎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入卫多年依然无所出。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子的出现改变了庄姜的境遇。
这一年，卫庄公赢取了一对陈国的姐妹花：厉妫与戴妫。老天似乎在刻意的嘲弄庄姜的不幸，多年静寂的后宫因为两位美人的到来也变得热闹了起来——两位女子怀孕了。没多久，姐姐厉妫生下了儿子孝伯，妹妹戴妫生下了儿子公子完。但是喜悦没有维持太久，年幼的孝伯就染病去世，厉妫不久后也香消玉殒。这让整个卫国的后宫染上一丝阴霾。可有时候，不幸与幸运不过是在不同的角度不断变换，对庄姜而言后来人诞下子嗣的不幸，此刻却因为这场悲剧而变成了幸运。或许出于多年夫妻的感情，或许出于对大国齐的敬畏，亦或许出自于一些说不清楚的神秘色彩，卫庄公决定将次子公子完交到后宫之主的手中——由庄姜来哺育这位继承人。这仿佛给迷茫与黑暗中的庄姜打开了一扇光明的大门，此后公子完成为了庄姜生命的中心。庄姜对这个孩子倾注心血，她要把这个孩子培养成一位仁德的君主。对于孩子的生母戴妫，出于一种贵族的胸怀与本质上的善良，也出于一种同是异乡人的悲悯，庄姜用最大的善意去对待这位可怜人，这让两位女子成为了彼此孤单生命中最好的陪伴。而正是这种善意，最后帮助庄姜完平息了一场惊天的祸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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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之家哪有真情永存，随着美人的色衰，总有新人萦绕心头。不久后，一位嬖人（身份不高的侍妾）赢得了庄公的心，而这位美貌的嬖人没过多久就为庄公诞下子嗣，庄公欣喜的为幼子取名州吁。自此之后，庄公的全部心思都被这新人与幼子紧紧抓牢。庄姜看到这一切，内心定然是难以平静，但是聪慧的她深知，在后宫中安静的保护住未来的储君，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因此她不争，她不夺，她要的只是一份安全，她需要的只是忍耐。分页标题
【小满国学|“燕燕于飞”——别离背后的家国之重】卫庄公随着年事渐长，早年的雄姿勃发渐渐退去，在美人蛊惑下，他像一个富家老翁一般，不愿意处理政事，只愿意娇妾在侧，稚子在旁。只要他们母子愿意，他愿意用所有的力量去满足。这种过度的溺爱渐渐养成了州吁的恃宠而骄。这个被惯坏的孩子，在宫中愈发的骄横，他不喜欢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他喜欢战事、军马，他开始追逐欲望与权利。如果他出生在武夫之家，未来必然是一员悍将。可惜他出生在帝王之家，又并非嫡子，低微的出身与过度的宠爱，让他的内心开始渐渐失去平衡。而这一切都被朝中老臣石碏看在眼里。
他向卫庄公劝谏：“庶子好兵，使将，乱自此起！”卫庄公大手一挥：“石公多虑了，吾儿还小，哪懂这些尔虞我诈” 。几次劝谏下来，庄公非但不听，反而起了几分厌恶。无奈的石碏只能哀叹一声，请辞归家静观事态的发展。
我们要承认，老臣对事态人心的洞察是准确又毒辣的。他的担心终于成了事实。公元前735年，在位22年的卫庄公去世。按照法度，由太子完继位，即卫桓公。而庄姜也完成了她的使命——平稳的保护住了这位储君，自此她与姐妹戴妫要开始未来安逸的生活了。而州吁因为不服管制，在桓公继位的第二年就被远放。但是善良的桓公在养母的教育下，终究没忍心处死这位弟弟，但是庄姜没有想到，善良是一种美德，但善良对于君王也有可能是毒药。一时的仁慈最后终酿了祸事。公元前719年二月。州吁再次聚众反扑，杀死了自己的兄长，篡夺了卫国的君位。弑君叛国，道义不容、天理不容，眼见卫国即将陷入一场无休止的混乱，而这种混乱正是当年石碏深深恐惧的祸事。
外界波涛汹涌，宫内却平静如水，哪怕这种平静只是一种隐藏的假象。多年的温顺与隐忍，让庄姜在州吁心中留下了温和懦弱的印象。忙于稳定位置的州吁并没有对后宫动手。或许说他根本不认为这位美丽安静的母亲，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庄姜也没有对养子的被杀表现出过度的愤怒与仇恨，她知道愤怒并不能帮助她替儿子讨回公道。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向新君提出了一个卑微的请求，请放她的好姐妹，她后宫中唯一的知己戴妫回国吧。这个请求看似突兀却也合情合理。毕竟桓公为戴妫所生，这样一个身份不高又极其敏感的人，留在身边总是让人不安，州吁并没有对这个提议多加干涉。于是在这样一个日子中，送行的队伍缓缓走出了卫国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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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这是庄姜在送别时对戴妫的不舍。天上盘旋不去的燕儿，不正像这乱世中的两位无助的女子，群燕飞翔，蹁跹上下，呢喃鸣唱，可燕子的离去尚有归期，你我的分别就是永恒。二人送于野，远于将，送于南……这早已超出了送别该有的边界， 20几年的深宫生活，二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们不但是彼此的陪伴，更是彼此精神的依托。但庄姜不得不送走她唯一的精神伴侣，这不单单是要保护住戴妫的安全，同时她还有一番不能说与旁人的嘱托。
无暇顾及儿女情长的州吁也是坐卧不宁，他知道自己的不义之举在那个年代是被人唾弃与不耻的，他担心朝中的暗流涌动会把他推翻，当务之急他要取得周天子的认可，作为一个诸侯国，只要有了这个天子的官方的认定，自己的的位置就能稳若泰山。可问题是要如何去觐见天子？如何在天子面前来辩解自己的弑兄之举？这时候他想到了老臣石碏，这位卫国的柱石或许是唯一可以帮助他站稳脚跟的人选。而选择石碏的原因，还因为他自己最信任的幕僚石厚是石碏的儿子，虽然早年石碏对自己颇有微词，但州吁相信有着石厚的关系，再加上自己手里的军队，人老成精的石碏知道要如何选择。分页标题
石厚带着任务与年轻人的骄傲，来向多年不理政事的父亲询问办法：“王觐为可？”石碏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他沉默了，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一个决断的时候了，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一边是国家的大义与同那个人多年的筹谋。沉思良久，石碏终于缓声说道：“陈桓公方有宠于王，陈、卫方睦，若朝陈使请，必可得也。 ”短短的几个字说完，石碏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他知道自己的一句话，保全了忠义，保全了家国，但断送了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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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传到后宫，庄姜拿着石碏的迷信，手在不停的颤动，有感动，她知道这位老臣为这个国家牺牲了什么。有喜悦，她知道自己养子的大仇终将得报。有悲凉，戴妫，石碏，州吁，完……他们在这乱世之中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这边州吁同样得到了石厚的回复，他陷入了短暂的沉思。陈国？这个与自己有着仇恨的邻国？说也奇怪，戴妫与公子完都有着陈国的血脉，可自己弑兄后，陈国非但没有表现出不满，反而积极响应州吁的一切军事活动，迅速成为了州吁的最好盟友。或许是臣服于我的武力吧，愚钝与骄傲的州吁并不具备洞察秋毫的头脑。他忽视了一个重要的事实，一切的交好都发生在一个女人的归国。是啊，在他的眼中这些后宫的女人又算的了什么呢？他看看身边兴奋不已的石厚，父亲总不会害自己的骨肉，自己定是多虑了。
州吁立即派人去陈国送去讯息，表明自己的意图，准备好丰厚的礼物带着石厚前往自己这新进结交的友邻。一路上他回忆起自己这几年的起起伏伏，回忆起登位后几次大胜的战役，一种自豪满足浮上心头，相比那个老好人的兄长，自己才真的适合这个乱世争雄的年代，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天子加封时候的盛况，看到了卫国在他手下开疆拓土的雄威。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如幻影泡沫。最后等待他的不是荣耀加身，而是灭顶之灾。
早已得到消息的陈国君，假意迎接州吁一行人，并且为他设下一场绝杀的鸿门宴。毫无防备的州吁与石厚被当场拿下，任凭二人嘶号挣扎，也无法再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凭州吁的脑子，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到底为何会这样？唾手可得的权势为何瞬间化为泡影……
一场祸国之乱，就这样不废一兵一卒的消弭于无形，这里不仅有着男人之间权力的角逐，也有着女人的谋划与布置。回想起送别之时庄姜的那句“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这不仅仅是对戴妫品行的一种赞美，也是对两位女子最真实的写照。所以清代恽皋闻就感慨道：“仲氏任只，任者，能胜其任也。戴妫之归陈，庄姜之深谋也，故曰‘实劳我心’……内有纯臣（石碏），外有贞妇女（庄姜、戴妫），宜其谋之易就也。 ”
我们能记得当年石碏的“大义灭亲” ，谁有几人还能记得，两个柔弱女子在背后的隐忍与辛酸呢？
此时再读起这句“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或许读到的不仅仅是庄姜与戴妫那份姐妹情深的不舍与依恋，还有着一份对未来对家国的重担与责任。二人知道此生不复相见，而她们瘦削的肩膀上，还肩负着一份仇恨，杀子的仇恨，家国的仇恨。这样的重担本不应该是她们来扛起，但命运之下她们别无选择。两位柔弱的女子，在这烈烈北风下，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充满了不安，难怪乎如不愿离去的燕，在空中上下飞舞，盘旋不去，看渐行渐远的人，泪水再也难以抑制，这是女子在乱世之中的不幸，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凉。
（文：小完能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