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水武林：一场无法完成的打假

马保国被KO成了一个活体的网络段子，但徐晓冬是真情实感地高兴。他在个人的youtube频道直播，毫不掩饰满脸喜色，说，今儿真的高兴，我来给大家讲讲马保国为什么和我有仇。

视频右上角是他的paypal账号，写着“感谢资助” ，观众里不时有人打赏，徐晓冬像一个职业主播一样停下来回一句“谢谢X大哥” 。有人说他“要饭” ，他痛快地承认下来。如果不是2017年的一场“比武” ，可能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的生活会发生这样大的改变。

徐晓冬在直播视频里概括了如今“传统武林”的布局：南帝余昌华、北丐田野、东邪马保国、西毒雷雷、中间还有个武僧一龙。他们“门派”不同，但都挂着传统武术的招牌，在“江湖”之中都颇有声名。余昌华是“咏春六段” ，田野是“里合腿大师” ，最近挨揍的马保国是“浑元形意太极门掌门人” ，雷雷是“雷公太极创始人” ，一龙则一直以“少林武功”自矜。徐晓冬不信这个邪。徐晓冬给自己的定位是“MMA最早运动推广人” ， MMA（Mixed Martial Arts）又称"综合格斗" ，并非一种武术类型，而是允许使用不同武术类型的比赛模式。简而言之，除了一些不可违反的基本规则， “能打”是综合格斗的最高标准。这样的徐晓冬，似乎和中国的“传统武术”扯不上什么关系，但他偏偏是个“狂”到十足的“格斗狂人” 。他说，他不是要站在传统武术的对立面，但他要揭露传统武术中的欺骗行为。目前战绩是这样：2017年4月，徐晓冬约战雷雷， 7秒KO；2017年6月，徐晓冬约战马保国，比赛开始前一两分钟，全场灯灭，警方到场带走了徐晓冬，比赛无疾而终。徐晓冬说他和马保国的仇怨，就从此事中来；2018年3月，徐晓冬约战余昌华的弟子丁浩，一回合未完，警察到场，比赛未分胜负；2019年1月，徐晓冬约战田野，两回合KO 。和以往不同，这场比赛为付费直播；2020年5月，徐晓冬空降郑州，喊话一龙约战，最后没等来一龙，等来了警方。2017年对战雷雷的那场最有名，一则是因为雷雷名气确实大，自称有“内功”可单手破裸绞（柔术中近乎无解的必杀技）、上央视表演过“雀不飞”（鸽子站在手上振翅却飞不起来）的绝技，二是因为这架确实打成了。

马保国对雷雷的评价比起之后数次无疾而终的比武，徐晓冬7秒KO太极雷雷是他“打假”之路的一个起点，却也让他真正蹚进了一塘越搅越浑的浑水。徐晓冬借这场“比武”一度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很快又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下场：网上开始流传各种他发表敏感政治言论的截图，在后来的直播中，他声泪俱下地表示那些都是造假的p图，但很快，他的社交账号陆续被封禁。他说，他动了传统武术庞大产业链的奶酪。尽管他在接下来的几年内积极地四处比武，但他已经无法再获得广泛的关注和声望。雷雷之后，有多少人知道徐晓冬还在四处“打假”呢？他回到了地下拳馆，今年因为疫情的原因，拳馆也无法开业经营，徐晓冬坦然地在直播频道挂上了自己的收款码——其实他的支持者不在少数，他们仍然奉其为在野的英雄，但这种营业方式究竟能带来什么收益，实在不好说。雷雷当年在被KO之后接受了王志安的采访，在镜头前他非常从容地解释了自己的“术高莫用”的太极理论：自己比赛时未用内力，否则，可能会出人命。王志安表情复杂，后来，他在微博上说：我原本对雷雷还不特别反感，现在看来还是打得太轻了。采访的视频一出，雷雷在舆论场中更是成了夸夸其谈的江湖骗子。雷雷倒是坚持了自己敢于应战的本色，很快做出了回应。他怒斥王志安是非法采访、恶意剪辑，并声称要通过法律形式维权。分页标题

雷雷在微博上怒斥王志安最后是否维权、维权是否成功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曾经被胖揍一场又贻笑大方的雷雷现在生活依然滋润， “比武”之后的出场费不减反增。他开班授课，学生仍然爆满。

当这次马保国被野路子选手几秒KO之后，当年徐晓冬执意打假的风波重新回到人们视野当中。看热闹的人一波又一波，很多事实仿佛很明朗，但局面却又总是显得很含混。如果只是问， “传统武术究竟能不能打” ，答案可能根本不复杂。徐晓冬的师父、散打的主要创始人梅惠志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民间哪有什么高手，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传统武术，上台当然无法和自由搏击抗衡。

散打的主要创始人梅惠志散打兴起于1980年代，当时国内武术热方兴未艾，但是始终未有成型的比赛竞技模式。国家体委为此专门发起了提案、设置了擂台。从此散打作为一项专门的竞技活动登上历史舞台。梅惠志说自己身经百战，经历过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民间比武，深信自己身怀绝技的传统武人不少，有些特别自信，甚至不愿意戴拳套和护具，结果都被打得很惨。散打可以理解为采众家之长的一门格斗技术，吸纳了许多传统武术的拳脚掌法，所以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被称作是“传统武术” ，但是本质仍然是格斗对抗，需要大量对于力量和技巧的训练。而我们日常所知的“传统武术” ，和格斗没什么关系，也不可能取胜。梅惠志本人也是学习形意拳与八卦掌出身，所以徐晓冬事后也反复声明，他并非刻意站到传统武术的对立面，因为他自己也是传统武术的练家子，他只是要揭露传统武术中的作假行为。作为梅惠志的徒弟，他此言不虚，但这番解释在一场场风波中，很容易就销声匿迹。这个结论不难得出：追求“能打”就需要训练，传统武术的技能或许是一个可选项；但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无论练什么“武功” ，都很难在搏击运动中取胜。但这件事的走向好像远不止这么简单。徐晓冬迅速KO雷雷本来没什么讨论余地。然而太极一直俨然是国粹一样的存在，体系庞杂，受众众多。最有名的民间KOL可能是马爸爸。马云自己学拳多年，拜过多位名师，开了“太极禅苑” ，阿里内部还有太极社团，早晚练习，堪称为太极文化应援第一人。

这位太极KOL也评点过徐晓冬的打假行为。当年的武林风波中，马云发布了一篇随笔，称“这是一场‘看戏的’和‘唱戏的’互动得最好的一场‘秀’” 。马云在那篇随笔中提到，太极当然有实战能力，但只有少数高人才掌握这种实战的能力。比起综合格斗以“格斗”为目标，太极早已超脱这种境界。如今的太极，普通人练来强身健体；大师从中感悟哲学，去和MMA比赛打，本就是一场闹剧。这也成为了当时传统武学界的主流态度。以“功夫明星”身份立足于江湖的吴京、李连杰等人接受采访，都表示过类似的观点。即：传统武学中有“能打”的神功，但现在已经不能、不便拿出来示众。至于被推出来的雷雷、马保国等人，确实不能打，不过也说明不了什么。这个“传统武学”的概念好像被放在了黑盒之中，信者坚信这是一个打开就会带来灾祸的潘多拉，所以被封存起来。打输了的人会被认为不能代表传统武学，但非常厉害的传统武学确实存在，并且不容置疑地存在着。因为这套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话语，徐晓冬四处约架“打假”成了破不了的死局。这个逻辑里，徐晓冬打倒再多雷雷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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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武术”的江湖传说有几种固定的模板，一种是武侠小说式的：高人隐士，神功盖世，一出手就有种种违背自然科学规律的现象发生。另一种更简单，就是“打洋人” 。马保国此番被打假，也是因为身上的功夫被吹得神乎其神。讽刺的是，当年徐晓冬打假雷雷时，马保国一脸不屑地嘲讽雷雷“不懂实战” ，甚至宣战取得UFC金腰带的张伟丽，说自己可以靠内功坚持3分钟不喘。最有名的，是他靠“接化发”三招大胜MMA冠军皮特·欧文的视频。

事后欧文在社交网络上表示，自己是收钱表演，完全不是真打。但马保国敢吹这个牛，又绝少有人真的会去验证那场拳赛的真假。信息严重不对等的环境中，他的私教课，一小时的学费逾千元。

又比如身世成谜的武僧一龙，确实是卯着劲儿要进军娱乐圈的。曾经河南台有一档《武林风》节目，几乎完全为了捧一龙而设置。节目内容，可以概括为一龙痛扁各国拳手，甚至叫板泰森。加上一龙“少林武僧”的身份配置，俨然高僧出世，小说情节成真（雷雷质疑过一龙打的是假拳……感觉这些大师们是真的都挺把自己当真的……）。再比如近代传统武术的符号霍元甲，在各种影视剧里的高潮，都是通过比武为国争光。这也使得他成为最有名的武学家之一。但真实的历史上这些比武从未实现过，他曾约战的英、俄拳手最后都没有赴约，那些让人激动鼓舞的胜利，其实根本不存在。但一定有更多人愿意相信它存在。在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今日，这种对于“中华神功”的自信一次又一次刺激我们的视线，并成了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只要将武术与传统文化打包销售，在当前的舆论环境中，不买账的人都有“屁股歪”的嫌疑。“中国功夫”是一种广受欢迎的对于中国的刻板印象，媒体也热衷于宣传外国人学习中国功夫、外国人为中国功夫竖起大拇指、外国人被中国功夫揍到趴下。尽管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已经不需要一门“能打”的功夫，但大众仍然极其愿意去相信存在一种能打的“中国功夫” 。

所以徐晓冬的“打假” ，很容易被树立成一个靶子，他打假“宗师” ，即挑战“传统武术” ，挑战民族尊严。一龙拒绝徐晓冬的约战时，用的理由很是奇特，意指徐晓冬在主流媒体被封杀，不屑与之一战；雷雷在挨揍几年后的最近，突然开始炮轰徐晓冬是美国的走狗。他们实在是懂得“传统”这碗饭究竟应该怎么吃。徐晓冬心心念念想要“打假” ，但“真”成了虚无之中等也等不来的戈多。想到2015年，徐皓峰导演的《师父》上映。徐皓峰算是对传统武学有执念的导演，也深入研究过各种“能打”的中国功夫。但《师父》讲的不是能打与否的故事，而是一个外省的拳师来到天津开班教授咏春，却为当地的“规矩”所不容。片中借一个天津本地拳师之口说：广收学员的武馆是名声造出来的。政客作政绩、商家作名声，等他们做够了不再捐款，武术的繁荣也就断了。好日子不长，何必当真？当资本和高墙都愿意相信那个人为织造的武林神话的时候，徐晓冬只能在油管上继续当一个满口粗话的充满愤懑的主播，并且依靠别人的打赏过活。那些传统武学里玄之又玄的哲学智慧，和他估计是相看两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