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辉图书|奥斯维辛之后的诗歌:美感与道德如何并存? | 替你读诗

【三辉图书|奥斯维辛之后的诗歌:美感与道德如何并存? | 替你读诗】
_本文原题:奥斯维辛之后的诗歌:美感与道德如何并存? | 替你读诗

三辉图书|奥斯维辛之后的诗歌:美感与道德如何并存? | 替你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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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生于一个讲德语的犹太家庭 , 父母死于纳粹集中营 。 策兰本人虽得以幸存 , 但也在集中营中历尽磨难 。 1945年 , 策兰发表《死亡赋格》一诗 , 并以奇谲的隐喻、沉郁的反讽和冷峻的细节突出犹太囚犯痛苦而悲惨的命运 。 诗歌因其对纳粹邪恶本质的强力控诉和深刻独创的艺术力量震动了战后德语诗坛 。
然而 , 若是依照阿多诺著名的言论 , 既然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 那么 为了奥斯维辛而写诗又要野蛮多少倍呢?事实上 , 在《死亡赋格》出版不久后 , 人们便频频讨论: 这首诗难道不是一种对犯罪行为的美化吗?人是否有资格把悲惨的人类罪恶写成如此“美丽”的诗歌?
对此 , 德国文化评论家汉斯-狄特·格尔费特认为 , 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形式 , 不论它的对象是什么 , 都要能够激起读者的审美愉悦 , 不然它就称不上好诗 。
此外 , 他认为好的艺术往往能够同时展示善与恶 , 是与非 , 其对象与受众总是全人类 。 《死亡赋格》便是这样的作品 , 因为 它构造了一个挑战着我们(不仅仅是德国人)价值观的道德空间 。 它让读者反思文明的倒错 , 思索友爱如何变得轻蔑 , 人类又如何在自己的暴行下变得渺小 , 与此同时 , 诗歌仍然对美抱有亘古不变的热望 。
下面 , 就让我们来欣赏一下这首诗 , 以及格尔费特对诗歌的深入解读 。
死亡赋格
【德】保罗·策兰(Paul Celan)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傍晚喝它
我们在午间喝它在早上喝我们在深夜喝
我们喝了又喝
我们挖了一个坟墓在半空中那儿躺着人不拥挤
有个男人住在屋里他与蛇玩耍他书写
他写着写着黑暗就抵达了德意志你的金色头发玛格列特
他写着他在屋前踏着步星光闪烁他吹起口哨召回他的狼狗
他吹起口哨召来犹太人让他们挖一个坟墓在泥土中
他命令我们奏起乐器就此起舞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深夜喝你
我们在早上喝你在午间喝你我们在傍晚也喝
我们喝了又喝
有个男人住在屋里他与蛇玩耍他书写
他写着写着黑暗就抵达了德意志你的金色头发玛格列特
你的灰色头发苏拉密特我们挖了一个坟墓在半空中那儿躺着人不拥挤
他喊着你们再挖得深一些要到地底另一些你们歌唱吧演奏吧
他攫起腰间的铁棍他挥舞着他的双眼碧蓝
你们铲子要再挖得深一些另一些你们奏起乐器继续跳舞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深夜喝你
我们在午间喝你在早上喝你我们在傍晚也喝你
我们喝了又喝
有个男人住在屋里你的金色头发玛格列特
你的灰色头发苏拉密特他与蛇玩耍
他喊着奏起更甜蜜的死亡吧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
他喊着拉起更沉郁的提琴吧你们将化成烟雾升上空中
你们占了一个坟墓在云间那儿躺着人不拥挤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深夜喝你
我们在午间喝你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
我们在傍晚喝你在早上喝我们喝了又喝
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他的一只眼碧蓝
他用子弹射中你他射你非常准
有个男人住在屋里你的金色头发玛格列特
他唆使他的狼狗咬我们他送我们一个坟墓在半空中
他与蛇玩耍他做着美梦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
你的金色头发玛格列特
你的灰色头发苏拉密特
保罗·策兰的个人经验是绝无可能用传统的诗歌语汇来描写的 , 这无须再多做解释 。 哪怕是在更为节制理智的散文中 , 都很难恰当地对犹太民族的屠杀做出描写 。 而作为诗人 , 普通的词汇之于他一定是贫乏的 , 但借助比喻至少能激发诸多的联想 , 让无法言说的东西能够被感受到 。 策兰几乎在所有的诗歌中都采取了这种方法 , 开创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意象词汇 。 它们虽然无法被转译成明晰的语言 , 却提供了一大块供读者诠释的空间 。 “头发”和“金色”这两个词经常出现在策兰的诗中 。 头发作为身体的一部分 , 和黄金一样 , 主要都是被当作审美的对象;而且 , 它能在死去的躯干上长久不腐坏 。 在阅读这首诗的时候 , 根本不可能不联想到在集中营中发现的成吨的头发和成堆的金牙 。 在对策兰诗歌审慎地阅读后 , 就能大略地过滤出一幅常用意象的草图 , 这也为阐释他的诗给出了大致的方向 。 但在面对他如此模棱两可的意象语言时 , 做出明确的说法基本是不可能的 。 不过对于《死亡赋格》一诗来说 , 又不是那么绝对 , 因为这首诗的比喻中隐藏着的 , 是一幅严酷世事的草图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屠杀的场景 。 “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这一句不需要任何的阐释 , 地中的铲子和半空中的坟墓同样不需多言 , 因为被杀死的受害者们就是从火葬场的烟囱中被运送出来的 。分页标题
策兰把这首诗命名为赋格 , 并借此为它赋予了极富音乐性的基本格调 。 在初次阅读时便能注意到 , 它正如一支赋格那样同时拥有两套相悖的主题 。 诗中的四次停顿 , 姑且可以当作四个小节 , 都由相似的句子起头 , 只不过以赋格般的形式略做了修改 。 紧随其后的二到四行的内容也都大致相同 。 此外 , 每个小节的后半段也是用同样的方式起头的:“有个男人住在屋里……” , 之后的句子与意象都是围绕着这个男人所写 , 要么类似 , 要么就是相同的 。 所以 , 每个小节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就可以看作一首典型赋格曲中的主题与对题 。 在音乐的专业术语中 , 它们分别就是一首赋格作品中的引领部分和跟随部分 。 从诗的第四句开始就能很明确地判断出 , 为自己挖坟的受害人是这首赋格的引领部分;而跟随部分则是凶手 , 他引来他的蛇 , 吹口哨召来他的狼狗 , 发号施令 , 还写信回德国 。 他的蓝眼睛就显示出了他是位优越上等的德国人 。 受害人与凶手之间的施受关系于此处刚好颠倒了过来 。 而悖论式的倒错在全诗中比比皆是:“清晨的牛奶”是黑色的 , 却最先在傍晚被喝 , 接下来才在午间、早晨和夜里 。 单单是头两个词就是反义词的连用 。 黑色是一系列死亡象征的开始 , 而牛奶恰恰相反 。 这种悖反意象的至高点上站着两位头发颜色不同的女子 。 拥有一头“金色头发”的女子名为玛格列特 , 是歌德《浮士德》中格蕾琴的全名 。 而“灰色头发”的女子叫作苏拉密特 , 是《旧约·雅歌》中所罗门的犹太新娘 。 只不过她的头发并不是灰色的 , 而是被变成了灰烬 。 这就代表着德国文明与犹太文明之间凶手与受害人的极端关系 。 如果策兰完全根据赋格的格式谱完整首诗的话 , 那么作品就会显得太过规整 , 其中的对象就会单纯地沦为艺术作品中的材料 。 但他通过限制音乐性的流动激化了两段旋律中的矛盾 。 主题与对题之间的施受颠倒正好从内容上对应了一切艺术形式中最德国式的、对音乐的亵渎 , 正如同诗中所写:凶手下令受害者为自己的死亡奏乐 。
尽管借用了赋格的形式 , 但这首诗全无赋格的严整性 , 反倒更像是呼灵的萨满一声声重复召唤着凶手和受害人的呐喊 。 最让人不解的是结尾处复古式的诗化词“做着美梦” 。 这让人想起德国的浪漫主义 , 这些野蛮人就是从这个梦之世界中创造出了他们反常变态的价值观 。 而人们希望的是 , 终有一天人类可以从这些梦魇之中苏醒 。 作为核心而几次重复的结尾最后两句 , 就有些像音乐作品的终章 。 在通过了连接扭曲的天国美梦和地狱现实的甬道之后 , 读者终于能在结尾的交响中深吸一口气 , 诗歌到此终止 , 矛盾却并未解决 。 和解根本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 因为金色头发的玛格列特要面对的是已经化为灰烬的苏拉密特 。 然而在这首诗某些微妙的暗示中 , 隐藏着某些原谅的线索 。 从第一行中读者就被引入了“我们”的语境之中 , 此后提到黑牛奶的时候 , 策兰用的是“我们喝它”的这个说法 。 但在接下来的三个小节中 , 人称发生了改变 , 这句话就变成了“我们在深夜喝你” 。 也就是说 , “黑牛奶”成了一个“你” 。 而在第一小节中 , 被称为“你”的只有玛格列特 , 而“金色头发”显然是出现在这个男人写回德国的信中的 。 第二小节中 , 苏拉密特也成了“你”(你的灰色头发) , 而这显然不再是出自这个上等人的口吻 , 而是出自诗歌中的“我”的口吻 , 也就是读者眼中的“我们” 。 在第四小节中 , 读者终于也成了“你” , 因为策兰如此写道:“他用子弹射中你” 。 这可以被当作一种对未发生之事的警示 。 这种将受害者与刽子手同时归入“我们”的范畴之中 , 并一同喝下“清晨的黑牛奶”的代词用法确实带有些许的和解意味 。 作者同样也许下了愿望 , 盼望着下一颗来自德国的大师的铅弹不要再射中任何人 。
(本文内容节选自《什么算是一首好诗》 ,分页标题
较原文略有删节 ,
题图为保罗·策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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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算是一首好诗:诗歌鉴赏指南
[德]汉斯-狄特·格尔费特著
徐迟 译
三辉图书·****出版社
从圣诗到俳句 , 从莎士比亚到保罗·策兰 , 汉斯-狄特·格尔费特以老练的鉴赏眼光甄选出80首诗歌 , 结合文本细读与理论阐释 , 为读者破解诗行中的奥秘 。 通过解析语言的密度与内在张力、真实性与独创性、矛盾与冲突、形式与内容等鉴赏诗歌的关键元素 , 格尔费特为读者提供了一系列甄别好诗的标准 , 并将其概括为33个步骤 。 循着这一路径 , 读者可以深入诗歌的世界 , 树立自己的品味 , 识别出好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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