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特罗伯特·阿尔特:被忽视的“阿根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_本文原题:罗伯特·阿尔特:被忽视的“阿根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作者丨欧阳石晓
阿根廷作家罗伯特·阿尔特是个有趣的人 。 在“最受作家同行忽视”的阿根廷作家排名中 , 他榜上有名 。 然而 , 在“同行心目中最优秀的阿根廷作家”排名 , 他也名列前茅——这是两张矛盾的榜单 。 他的威望、才华以及在文学史上的重量级 , 从不亚于那些瞧不起他的同行们 。 可又为何“受忽视”呢?
罗伯特·阿尔特:
“靠写作为生是一件非常艰难且令人痛心的事”
1900年4月26日 , 罗伯特·戈多弗雷多·克里斯托弗森·阿尔特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 。 他的父亲卡尔·阿尔特来自当时隶属东普鲁士的波兹南 , 德语为其母语;母亲则来自说意大利语的的里雅斯特 。 这使阿尔特具有先天的语系特色 。
阿尔特的父母随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移民浪潮来到阿根廷定居 。 当时的阿根廷凭借肉类和粮食的出口 , 经济蓬勃 , 在世界最富国排名前十 。 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 , 更是从一个不知名的大陆南端的小港口 , 一跃成为灯火通明的大都会 。 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初 , 阿根廷政府鼓励欧洲移民进入 , 人口每二十年翻一番 , 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有所减少 。
这些欧洲移民大多来自小镇或村庄 , 他们深受战争和贫穷的困扰 , 将全部希望寄于阿根廷的田野 。 然而 , 抵达后却发现这里的土地被少数人掌握 , 他们只会再次沦为廉价劳动力 。 于是 , 不甘心的移民返回港口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 , 企图在那里开辟新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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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欧洲移民
那段时间里 , 布宜诺斯艾利斯迅速扩张 , 却也不足以为移民们提供充足的住房 。 无奈之下 , 移民们不得不群聚而居——多户人家合租一栋破旧的老房子 , 每户只租一个小房间 , 屋子的内院则成为各家各户的公共舞台 。 这便形成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杂院” 。 在这里 , 各种文化混合在一起 。 掺杂了多种欧洲俚语的黑话发芽滋蔓 , 妓女、暴力事件和街头犯罪频繁出现 。 杂居其间的人们 , 不仅要努力适应一个崭新的国家 , 还必须面对日常生活中的不稳定因素与敌意 。
好在 , 文化融合也为当地带来了一些珍贵的新事物 。 从西班牙的无政府主义到苏联的社会主义 , 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托尔斯泰 , 各自的头脑装满宗教信仰和政治运动 , 各种书籍承载着形形色色的思想 。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文化生活就此活跃起来 , 报刊、出版业和文学运动欣欣向荣 , 探戈也开始流行 。
这便是阿尔特的生长环境 , 也是阿尔特笔下的世界 , 危险刺激、混乱芜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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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疯子》 ,[阿根廷] 罗伯特·阿尔特著 , 欧阳石晓译 , 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4月版
挣扎在底层生活中 , 阿尔特的父亲频繁地更换工作 , 最终也没有获得事业上的成功 。 他的母亲生了三个孩子 , 只有阿尔特一人侥幸存活 。 童年阿尔特焦躁不安 , 无法适应严格的学校教育 , 九岁便辍学在家 , 在父亲的极度暴力下成长 。 对他而言 , “父亲”意味着“恐惧与憎恶” , 《七个疯子》中埃尔多萨因对羞辱和痛苦的描述即是童年回忆 。 十六岁时 , 阿尔特不得已离家出走 , 靠打各种杂工为生 。 他做过油漆工、铁匠学徒、砖厂工人 , 也做过书店职员 。
在各种劳作中 , 阿尔特爱上了读书 。 他见缝插针地挤出时间 , 出入当地的街区书店 , 阅读各种能够找到的图书 , 甚至租借、倒卖 。 除了热衷于小说和杂文 , 他也喜欢钻研技术手册、科普读物和神秘学方面的书籍 。 尽管生活相当拮据 , 他还是在弗洛雷斯街区、文学聚谈会、公立图书馆 , 以及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的精神影响下逐步建立了自我的文化疆域 。分页标题
1920年 , 二十岁的阿尔特成为一名采访人员 。 最初他负责犯罪版块 , 后来开设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速写”
(Aguafuertes porte?as)
的专栏 , 阿尔特此段时间的写作被认为“以特有的直率和朴实的风格” , 描写了“阿根廷首都日常生活的奇特、虚伪、陌生和美丽” 。 他的第一部小说《愤怒的玩具》
(El juguete rabioso)
于1926年出版 , 但并未引起多大关注 。 被阿尔特视为最重要作品的《七个疯子》在1929年10月出版 , 同样反响平平 。 续集《喷火器》
(Los Lanzallamas)
于1931年出版 。 次年《魔幻之爱》
(El amor brujo)
问世 。 他也写过几部戏剧 , 虽然都被搬上过舞台 , 但也没为他带来多大名声 。 完成所有这些后 , 阿尔特刚刚三十二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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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阿尔特
除了写作 , 阿尔特对发明也近乎痴迷 。
他曾经尝试发明邮戳和压砖头的机器 , 但都相继告败 。 他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狭小的实验室里 , 没日没夜地在笔记本上计算、做笔记 。 没人明白他对科学、机械方面的实验和发明的热忱到底来自何处 , 或许与他大量阅读的技术手册和科普读物不无关系 。 后来他发明了一种不会滑丝的女性丝袜 , 甚至获得了专利 , 但最后也没能取得任何成果 。 这正好解释了《七个疯子》里的埃尔多萨因种种“疯狂”的行为——真实生活中的阿尔特 , 也曾试图通过实验和发明来获得名声和财富 , 但终究是泡影 。
总之 , 无论是写作还是发明方面的努力 , 都没能给阿尔特带来稳定富足的生活 。 但阿尔特还是承认自己是为写作而生 。 他坦言:“当我想要写作的时候 , 会在任何地方写 , 在任何一张纸片或任何一间环境恶劣的房间里 。 ”但同时他也是为了生活而写作 , 在他看来 , “靠写作为生是一件非常艰难且令人痛心的事” 。
阿尔特和第一任妻子育有一女 , 后妻子因肺结核去世 。 再婚后 , 他开始以采访人员的身份周游西班牙、巴西、智利等国 。 1942年 , 阿尔特因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 , 未能亲眼见到儿子罗伯特的出生 , 时年四十二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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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阿尔特和他的妻子
在20世纪初的作家里 , 非常少的人如阿尔特这样 , 出身中下层阶级的家庭、双亲为贫困移民 。 他没有博尔赫斯的欧洲教育背景 , 更不能与像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这些天然上层阶级作家相提并论 。 放到今天来说 , 阿尔特受到的教育是一种草根的教育 , 他的文化是一种“混杂”“生猛” , 类似“大杂院”一样的文化 。 而他在写作中所使用的语言 , 更是一套将原生的意大利语-德语母语语境 , 夹杂拉普拉塔河流域的西班牙语 , 混合不时灵光一现的当地黑话 , 所融汇在一起的独特而私人的语系 。
《七个疯子》:
【阿尔特罗伯特·阿尔特:被忽视的“阿根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刽子手”
《七个疯子》之所以被公认为阿尔特最出色的作品 , 正是因为 , 在阿尔特混杂又生猛的文笔驱使下 , 这部小说既荒诞又清醒 , 充满了难得一见的诗意 。
疯子们想要寻找纯净的愿望、寻找天堂 , 却不断被现实唾弃 。 生命中只剩下痛苦和羞辱 。 也许正如埃尔多萨因向妻子倾诉的那样 , 这种折磨始于童年 。 他的父亲不仅会严刑惩罚他 , 还会让他对未来也充满了恐惧 , 比如将惩罚延迟到“明天”……这样的成长经历 , 让他最终只能在想象和疯狂中得到暂时的逃避和安宁 。 因此 , 成年的埃尔多萨因与小说里的其他主角一样 , 因无法忍受痛苦和憎恶而产生了推翻这个社会——这个充满了谎言的社会——的想法 。分页标题
小说里华彩的部分是“占星家”那场深入哲学和政治领域的演讲 , 最终抵达的却也只能是人性的荒谬之地 。 “占星家”意图的毫不掩饰 , “通过摆布愚昧且痛苦的大众来制造暴力叛乱” , 即使在阅读时 , 也能使人感受到一阵“竟与现实如此相似”的触目惊心 。 至于用哪种意识形态来征服且奴役人类——三K党激进的至上主义 , 列宁的社会主义 , 还是民族主义——这对“占星家”们而言并不重要 。
此外 , 这些疯子们的想法却极具预见性——这也是让所有读过这本小说的人 , 印象深刻且不寒而栗的一点 。 1930年9月 , 也即小说出版后几个月 , 阿根廷总统伊波利托·伊里戈延在一场军事政变中被推翻 。 现在来看 , 那只是以后几十年中 , 多场军事政变的起始;在同一年 , 阿根廷陷入经济大萧条 。 小说中真假难辨的“少校”提出创建一个虚拟的革命军 , 专门进行恐怖袭击 , 从而激起全国的革命动荡 , 这个提议却成为日后阿根廷现实政局的模型 。 可以说 , 这些与现实对照的点正是这部小说的讽刺性所在 , 尤其它创作于“二战”和阿根廷军事独裁的黎明时分 。

阿尔特罗伯特·阿尔特:被忽视的“阿根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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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疯子》封面图
《七个疯子》不是一部读起来让人感到轻松的小说 。 阿尔特一再重复相同的心理活动、谵妄的个人独白和层层交织的噩梦 。 然而 , 这也正是小说所要展现的:一个彻底迷失的灵魂 , 试图在最堕落的生活中寻找不可能存在的伟大和崇高 。 阿尔特曾在该书的注释中说过 , 假如犯罪行为并没有伴随着一系列扭曲、紧张且痛苦的内心活动 , 那么他对于描写犯罪活动本身并不感兴趣 。 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的一句话:“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刽子手” , 而阿尔特想要做的 , 无非是通过他的文字将这一事实展现出来 。 这部小说就像一口由层层黑暗堆积而成的深井 , 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一直提心吊胆地站在井边 , 观望黑暗;能够在井边坚持读完它的人自然会对那个难以定义的、叫作“人性”的东西了解更加深入一些 。
评论家常常批评阿尔特的文字重复过多、语法错误频繁且逻辑荒谬 , 这却正是由阿尔特“大杂院式”的教育和成长背景所导致 , 亦是他写作风格的独特之处 。 在翻译的过程中 , 我也逐渐体会到这种按图索骥式的趣味 。
《七个疯子》里充满了闪光的梦呓、诗意的浑浊以及令人难以忘怀的迷人片段 , 我难忘的部分很多 , 比如:
“一束阳光从半开着的镶着不透明玻璃的门射进来 , 仿佛一条硫磺棒 , 将黛青色的氛围切成两半 。 ”在描写昏暗的酒馆的同时也将人物内心的浑浊烘托出来 。
在提到即将执行的杀人计划时 , 埃尔多萨因说:“您知道 , 在夏天即将到来之前死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还有另一处 , 阿尔特用“雨水让沟渠里响起短暂的蛙叫声” , 精炼地描绘出那一刻的气候氛围 , 或用“他的悲哀犹如铅球一般 , 在橡胶墙上弹来弹去” , 巧妙地用带有破坏力的物理画面来描写抽象的感受 。
作为译者 , 我在翻译的过程中尽可能精确地还原阿尔特的文字和意象 , 避免添加任何我个人的诠释和注解 , 也是希望这部小说最原始的力量——那种西语里天然的跳跃、疯狂和伟大 , 能以中文的形式重现在字里行间 , 以最本真的面貌再度跨越时间 。
欧阳石晓 , 西班牙马德里 , 2019年12月22日
本文系《七个疯子》译后记 , 由四川文艺出版社授权刊发 。
作者丨欧阳石晓
摘编丨严步耕
编辑丨张婷
校对丨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