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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怪病金智英 , 三十四岁 。 在那场怪病之前 , 她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平凡女性 。父亲是公务员 , 母亲是全职主妇 , 经济上从未遇过真正难处 。 她居住在大都市首尔 , 接受过高等教育 , 也在适当年龄成立家庭 。 婚后 , 她与丈夫住在八十平方米的公寓中 , 以家庭主妇的身份生活着 。照理说 , 她的生活幸福而平静 。 某一天 , 这种平静氛围却被突然打破 。 金智英生了场怪病 , 出现异常举止——好似“鬼上身”般 , 变成另一个人 。有时她会模仿自己的母亲 , 称呼丈夫为“女婿小郑” , 有时则仿作大学期间的社团学姐 , 惟妙惟肖地以别人的口吻出声 。
丈夫觉得如今行为失常的妻子越来越陌生 , 在原本其乐融融的家族祭祀活动中 , 金智英的异常举止更是被彻底暴露 。全家人聚在客厅 , 小姑子瘫在沙发上吃着松饼 , 边嚼边嘟囔:“干嘛这么大费周章 , 搞得智英也很辛苦 。 ”金智英的婆婆有些失落 , 转过头来问媳妇金智英:“你会觉得辛苦吗?”这种情形下 , 按照东亚社会文化强调的“温良恭俭让” , 作为媳妇的金智英理应谦辞一番 , 从而维持和睦的家庭氛围 。 可那天 , 金智英非但没有谦让 , 反而以智英妈妈的口吻说道:“哎呀 , 亲家母 , 其实我们家智英每次过完这种大节日 , 都会全身酸痛呢 。 ”“恕我冒昧 , 有句话我还是不吐不快 , 只有你们家人团聚很重要吗?既然你们的女儿可以回娘家 , 那也应该让我们的女儿回来才对吧 。 ”话音刚落 , 空气中凝聚着无言的尴尬 , 每个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这样异常的表现与金智英原本性格截然相反 。 以前 , 哪怕她遇到心下不满的状况 , 也会选择沉默 , 成为众人眼里隐忍且善解人意的“乖女孩” , 获得别人的赞誉 。 与此同时 , 她好像被困在温顺的外壳里 , 逐渐失去自己的个性 。
金智英生活在保守传统的东亚文化氛围 。 女孩子们从小便被教育:凡事小心、穿着保守 。 她是生活中最常见的那类人 , 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 既没有耀眼经历 , 也没有遇过真正动摇人生的恶劣事件 , 至多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小插曲 。在一次次“不愉快的小插曲”里 , 金智英不再表露内心真实想法 。开始是忍辱负重的“失语” , 渐渐地 , 当心事累积 , 终于有一天 , 她不再沉默 , 却患上“借用他者身份发声”的怪病 。
平淡生活里的刺金智英出生的八十年代 , 处于女性主义第二次浪潮的尾声 。 此时 , 已经没有人再理直气壮地宣称女性附属于男性 。 在她的成长过程中 , 显而易见 , 性别差异仍广泛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 。好似融于空气 , 不必刻意观察 , 却始终存在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这种细微的差异呢?大概是金智英六、七岁的时候 , 那时她常偷吃弟弟的奶粉 , 奶粉在口中溶解时 , 会像牛奶糖一样软绵绵的 , 小智英很喜欢这种醇厚的奶香味 。可一旦被同住的奶奶发现 , 总会朝她背后狠狠地拍几下 , 疾声厉色地教训她一顿 。 并非金智英过了喝奶的年纪 , 而是因为弟弟的一切都无比珍贵 。这不是金智英第一次感受到微妙的不平衡 。 刚蒸好的一锅米饭 , 总是按照爸爸、弟弟、奶奶的顺序;学校里排学号 , 也会从男生开始;明明所有家务都是母亲吴女士一力承担 , 奶奶却总说这是托了儿子的福分 。
看似“理所当然”的事情 , 构成了金智英对世界最初的疑惑 。 始终没有人告诉她这份疑惑的答案 。20世纪90年代 , 韩国出生性别比例严重失衡 , 一份“人口动态件数及动态率”的数据报告显示 , 1994年出生的男婴是女婴数量的两倍 。这时 , 金智英也从懵懂幼童长成青涩少女 , 女性特征逐渐体现在身体的各个部位 。 学校对于女生穿着极为严苛:裙子长度超过膝盖 , 不能露出腰臀曲线 。 理由是:身为女生 , 要自己懂得避开危险 。然而无论如何谨慎 , 也无法全然预防未知的外界危险 。 她每天穿梭于学校、补习班和家里 , 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有一天 , 补习班的讲座结束 , 金智英走出来时已是深夜 。 等车的过程中 , 有位看上去面熟的男同学主动上前打招呼 , 她碍于礼节回应几句 , 不曾想这位男同学在归家途中 , 紧紧尾随她的身影 。金智英吓得冷汗直流 , 迅速跳上公交车 , 男同学仍伴随左右 。 最终还是一位上班族替她解围 , 才摆脱困境 。回到住所附近 , 金智英心有余悸地瘫坐在地上 。 这时父亲从巷子里匆匆赶来 , 得知事情原委后 , 非但没有安慰她 , 反倒扑面而来一顿严厉斥责:为什么要和陌生人说话 , 为什么裙子那么短?明明她是受害者 , 却迎来父亲一顿数落 。 金智英不知如何反驳 , 自此之后 , 她几乎害怕身边的所有男性 , 在楼梯间与弟弟相遇也会不自觉地尖叫 , 脸上很少再浮现笑容 。随着年龄增长 , 金智英感受到的性别差异愈来愈大 。 2005年 , 她大学毕业 , 韩国百大企业中 , 女性录取率仅占29.6% 。好不容易找到合适职位 , 金智英这样的新进女员工又常常面临职场性骚扰、婚育假期等困扰 。 分页标题
她的顶头上司也是位女性 , 为了摆脱领导对女员工的刻板印象 , 女上司从不敢休假 , 每次积极加班 。 获得升迁机会的背后 , 付出了牺牲应有福利的代价 。即使如此 , 若是遇到可以提升的长期项目 , 社长仍然会选拔男性员工——对于有家庭的女员工而言 , 很难胜任这份工作的压力 。 然而 , 社长心知肚明 , 却并不打算牺牲公司利益来改变女性员工处境 。回想这些年的经历 , 金智英仿佛站在巨大的迷宫中央 。 “一直以来都脚踏实地地寻找出口 。 今天却有人突然告诉她 , 其实从一开始 , 这个迷宫就没有设置出口 。 ”
不止于她仔细说来 , 金智英的境遇怪不了任何人 。中学时期遭遇陌生人尾随 , 父亲站在规避风险的角度 , 才对她严厉训斥;职场里 , 社长提升能力不如她的男同事 , 也是因为社长站在企业家的角度——以最小投资创造最大利益 。“周围充满了正常而平凡的人 , 但为什么我还是很痛苦呢?问题到底在哪里?”创造出“金智英”这一角色的作者赵南柱反问道 。金智英并非真实存在 , 而是赵南柱笔下的主人公 。 她的人生经历亦来自《82年生的金智英》这本书中 。 奇怪的是 , 分明这是个虚拟角色 , 然而阅读到最后 , 如女性主义者金高莲珠所言:读者已经很难分清自己是金智英 , 或是金智英就是自己 , 她的人生正如实地呈现着“身为女性的人生” 。
与此前《黑箱》《素媛》《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相比 , 金智英的人生很“幸运” 。 她没有遇到动摇人生的坏人 , 这是赵南柱刻意规避后的结果 。 赵南柱说 , 自己不想将愤怒、压抑的情绪倾泻在某个角色身上 。“不是因为这个丈夫很坏 , 这个婆家很坏 , 这个职场很坏 , 而是社会氛围、结构、惯俗使个人很痛苦 。 ”书中 , 金智英平凡的生活经历似是蝴蝶挥动翅膀 , 在韩国乃至东亚引起巨大震荡 。赵南柱不仅收到日本读者的共鸣后记 , 远在大洋彼岸的英国编辑也告诉她:虽然背景是20世纪的韩国女性 , 却是超越世代的普通女性人生故事 。韩国人对这本书的评价相当极端 。 女团成员Irene仅仅在粉丝见面会上提及近期读物包括《82年生的金智英》 , 便受到男粉丝的抵制、剪毁照片乃至人身攻击 。 小说影视化后 , 饰演金智英的演员郑裕美也被网友诅咒为“这是她的最后一部作品” 。抵制者多数认为:书中强调的种种性别差异 , 不会发生在如今的韩国 。然而 , 《82年生的金智英》出版后数月 , 韩国便出现“江南站随机杀人事件” 。 凶手潜入首尔江南站附近的洗手间 , 杀害素不相识的受害者 。 后来的判决中 , 凶手告诉警方 , 行凶的理由仅仅是厌恶女性 。由此可见 , 性别差异及“厌女”情节仍存在于当今社会 。韩国媒体和网络也传播着嘲讽和贬低女性的语言 , 甚至有人新造词语“妈虫”:是英文“mom”+韩文“虫”的结合词汇 , 意指没有收入 , 依靠丈夫生活的全职主妇 。 这也是赵南柱提笔写这本书的初衷 。
金智英无法平衡工作与育儿的双重压力 , 作为家庭收入较低的一方 , 只能回归家庭成为主妇 。 然而全职主妇的生活远没有外人想得那么轻松 ,7X24小时随时待命 , 育儿的大小事都得亲历亲为 。曾做过全职主妇的赵南柱深有体会 , 每天上午早起送女儿上学 , 接着回家做家务 , 下午再陪孩子做作业、送去培训班 。 只能等到深夜孩子入睡 , 她才能开始自己的生活 。书中 , 当金智英难得挤出闲暇时间 ,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享用热腾腾的咖啡 , 路过的上班族却窃窃私语道:“妈虫还真好命 。 ”金智英顿时满脸羞窘 , 快步离开公园 。 那一刻 , 她只想迅速缩回家躲起来 。现实中赵南柱的经历则更为残酷 。 除去忙碌外 , 由于整天与孩子交流 , 只能使用简单的拟声词、拟态词 , 这样的生活几乎要将她逼疯 , 但在别人看来:在家里歇着 , 时间不是很多吗?金智英与赵南柱之所以回归家庭 , 根源是收入不及丈夫 。 而在多项数据中 , 韩国男性普遍薪资比女性高37% 。她借书写金智英这个角色纾解心声:“这个社会看似改变很多 , 一些严苛的社会规则从未改变 。 ”被侵害的女性权益仍被视作理所应当 。当严苛的社会规则与日渐觉醒的新女性无法适应 , 有时会引发难以承担的后果——女性不愿生孩子了 。她们选择用不执行生育权 , 来捍卫自己的生存权 。 在注重家庭伦理的东亚社会中 , 往往正是生育 , 让女性陷入困难的境遇 。
报告表明 , 2018年韩国的生育率再创新低 , 成为世界首个“零生育率”的国家 。 日本也存在相似问题 , 2018年 , 日本开始出现了人口负增长 , 死亡人数与出生人数出现44.8万的缺口 。这意味着在适婚年龄选择婚育的人数逐渐减少 , 人均生育率降低 。 诚然 , 这无法完全与性别差异挂钩 , 但年轻女性不愿冒着降低生活满意度的风险 , 从而选择独自生活 , 也成了无法忽略的现实 。有人认为中国女性的处境远优于韩国 。 当金智英的故事被转发到国内 , 在一篇相关文章中 , 点赞数最高的留言写着:“既然社会给了我们生育惩罚 , 我们也只能以越来越低的结婚率和生育率予以回报 。 ”无论对个体抑或对社会而言 , 这都是难以承受的后果 。 个人需要面对独自生活的孤独与养老难题 , 社会需要面对人口少子化、老龄化及结构失衡的困境 。分页标题
发声即使如此 , 性别差异作为婚育率低的根源之一 , 仍没有被广泛重视 。金智英在怀孕后曾向丈夫表露对未来的担忧 , 丈夫郑代贤拍了拍她的肩膀 , 告诉她:“智英 , 你不要只想着自己会失去什么 , 要多想想你会得到什么 。 ”金智英的情绪突然变得很激烈:“所以你失去了什么?你不是让我不要只想着失去吗?我现在很可能会因为生了孩子而失去青春、健康、工作 , 以及同事、朋友等社会人脉 , 还有我的人生规划 。 但是你呢?你会失去什么?”无论她如何压抑自己的情绪 , 终究难掩内心不甘 。 同时 , 她也不解:为什么自己母亲从没喊过一声累呢?
公众始终强调温顺的女性品质 , 赞扬无私的母性 , 当女性被贴上诸如“温顺”、“端庄”的标签后 , 往往会被这种“伟大形象”所禁锢 , 从而失去独特个性 。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在小说《去十九号房》里就曾描绘过这种痛楚 , 女主人公苏珊是一位步入不惑之年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 , 在理性选择的婚姻中迷失自我 , 被无形的社会角色禁锢而痛苦 , 最终在一间破旧的房间选择自杀 。无论是苏珊的死亡抑或金智英的怪病 , 都是随着女性对自身的思考不断深入 , 透露微妙的内心世界 。 这也是一种对抗 , 对抗禁锢自己的父权社会以及被禁锢的社会身份 。金智英的“怪病”尤为如此 。 在福柯的“权力与话语”理论中 , 失语现象代表着权力的丧失 , 在社会高压规训中 , 女性只能被迫噤声 。不过福柯也同样强调反抗权力的重要性:“哪里有权力 , 哪里就有阻力(反抗) 。 ”于是 , 赵南柱安排金智英用他者的口吻 , 替自己发声 。在过去的2018年里 , 女性的觉醒与反抗广泛存在于世界范畴 。 多数国家爆发“Metoo运动” , 起初旨在鼓励遭受性侵犯的女性说出自己的经历 , 最终发展成:鼓励女性面对权势时说出真相 。前文所说的“江南站杀人事件” , 被视作引发韩国“Metoo运动”的起源 。 越来越多的女性挺身而出 , 当她们意识到自己的观点被认可 , 便会积极大胆地扩散观点 , 聚拢成一股强大力量 。作者赵南柱的母校梨花女子大学 , 是韩国平权运动的先驱 , 亦展示着女性改变社会的力量 。当这座女校因为某项举措而伤害到学子利益时 , 成千上万的毕业生们举着“别害怕 , 姐姐来了”的条幅 , 声援尚未毕业的学子 。 她们互相鼓励歌唱 , 在黑暗的校园中形成一片银色光芒 。
赵南柱告诉十点人物志:“如果说在这之前社会充斥着失败意识和讥讽的话 , 现在我们正切身经历着发出多少声音 , 世界就可以改变多少 。 ”韩国社会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 人们脱掉外貌规范的“塑身衣” , 以女性为中心的叙事逐渐增加 , 有性别偏见的媒体内容正在减少 。故事的结尾 , 金智英的怪病是否好转成了开放性结局 , 一个人对待社会惯俗的力量终究是渺小的 。 然而随着《82年生的金智英》面世以后 , 作者赵南柱的丈夫的态度逐渐发生变化 。 读完这本书 , 他才准确了解妻子的情况 , 从而对家务与育儿变得更积极 。对赵南柱来说 , 自身的生活状况已然好转 , 在这次采访的结尾 , 她说:“很多女性的人生都是被“理所当然的差异”所占据 。 即使在法律制度改善之后 , 还是有像空气般留存的性别差异 , 希望大家都能再多想一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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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希望10年后的今天,金智英不会陷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