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医生除了“她”,谁都不能说生育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以下文章来源于偶尔治愈 , 作者苏惟楚

丁香医生除了“她”,谁都不能说生育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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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故事 , 都要从一根验孕试纸开始 。
躲在卫生间里的女人 , 灯光从头顶照下来 , 头凑在那根试纸上看了又看 , 「两道杠」 。
仿佛一场考试的信号 , 有人会因此欢呼 , 有人措手不及 , 但不管怎样 , 铃敲响了 。
你要去医院建档 , 定期做检查 , 数值「是否漂亮」 , 医生的眉毛抬高了几度 , 都成为你了解成绩的风向标 。 你要开始研究合理膳食、进行运动管理、学习一切与孕期相关的知识 。
这些是你要成为一个「好妈妈」的「必备之事」 。
直到诞下一个孩子 , 你交卷了 。
【丁香医生除了“她”,谁都不能说生育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周围的人赞美你 , 恭喜你成功到达河流彼岸 。 但身体数据 , 医生还有你自己都清楚 , 一路上 , 你跌跌撞撞穿过多少「暗礁」 —— 每一次产检伴生的焦虑、身材变形带来的失控与自卑、激素对情绪的冲撞、可能出现的妊娠期并发症、产床上疼痛加剧与尊严丧失 。
很快 , 你发现 , 生产并不是终点 , 它是下一场考试的开始 。
穿过生育的河流 , 转身回看 , 「母亲」 , 也许并不是一种本能 , 或者一种自然现象 。
今天是母亲节 , 这是偶尔治愈「成为母亲」系列策划的终篇 。
两道杠
一萌的生育焦虑是从 28 岁开始的 。 逼近的 30 岁好像成为一个门槛 , 离门槛越近 , 周围人「催生」的音量就越大 。
「女性的黄金生育期就那么几年 , 你错过去 , 之后身体和精力都没有办法再负担一个孩子 , 就太可惜了」 。
于是 , 一萌的身体像被放在聚光灯下 , 遭到无尽的审视和打量 。
「你穿一件宽松的衣服 , 别人会来问是不是怀孕了 , 别人看这么久你肚子还没有起来 , 就来问你怎么还没有怀孕」 。
她心里不舒服 , 但又觉得对方是「为自己好」 , 只能笑着回应 , 「现在还不想生」 。
其实 , 一萌已经开始备孕 。
2018 年 , 她去做了孕前检查 , 开始吃叶酸 , 以及各类复合维生素 , 拔了两颗智齿 。 她还想生一个「猪宝宝」 , 如果是 9 月前就最好了 , 这样不耽误孩子以后入学 。
备孕了半年 , 妈妈偷偷问不见动静的一萌 , 「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 去检查一下吧」 。 她气愤地甩开妈妈的手 , 「检查了 , 好着呢!」
一萌的丈夫也开始着急 , 「我原来没那么想要孩子 , 结婚才一年 , 好像大家都在提 , 那就要吧 , 但没有怀上 。 检查不是她的问题 , 那是不是有可能是我的问题?我又觉得不应该啊 。 不敢想 , 太伤自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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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萌的所有孕期检查单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我真的想要一个小孩吗?」一萌问自己 , 答案好像并不是百分百 , 更多是觉得「年龄到了」 。 而且「等我到了 35 岁 , 两人想要孩子 , 我生不出来了 , 到时候怎么办?会不会有矛盾?」
在中国 , 很多时候 , 生育和婚姻被紧紧捆绑 。
房玉英是山东大学附属生殖医院心理科的负责人 , 走进她诊室的 , 大多是遭遇生育障碍的女性们 , 很多人开口的第一句是 , 「医生 , 我这次(试管婴儿)要再不成功 , 老公就要和我离婚了」 。
最严重的一个例子是:一个女人上午检查出了试管婴儿再次失败 , 下午丈夫就拉着她 , 去民政局办离婚 。 给房玉英打电话时 , 女人一只脚已经伸出了窗户 。
对于希望怀孕的女性来说 , 月经、早孕试纸的「两道杠」、医院给出的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 HCG )浓度数值 , 被赋予了诸多意义 。分页标题
每月月经前 , 是一萌和丈夫最紧张的时刻 , 月经来了 , 考试就算「失败」 , 下个月再来 , 直到「通关」 。
在一萌差不多同一时间 , 36 岁的沈甜也在等待她的第一次试管婴儿成绩 。
移植两颗胚胎之后的第 10 天 , 她发现自己下身出血 , 医生告诉她 , 可能是受精卵着床 , 也可能是失败了 。 沈甜买了一根早孕试纸 , 一道很深的杠 , 另一道杠「若有若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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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甜把那支早孕试纸和孩子的胎发收藏在一起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五分钟看一下 , 十分钟看一下 , 试纸还是没有变化」 , 她发图片给护士和朋友 。
「你看 , 这不是有吗?」护士小姐在图上标了一个圈发回给她 。
三天后 , 沈甜去医院抽血检查 , 报告上的数据告诉她 , 「通关了」 。
如果孩子不健康 , 我会恨死自己
怀孕到生产 , 一萌换了两个医院 , 三个医生 。
她在西部的一个三四线城市 , 能供她自由选择的余地并不太多 。
孕早期时 , 一萌第一个产科医生告诉她 , 「孩子着床晚 , 可能发育不好」 , 给她开了保健品 , 「不能刷社保卡 , 只能现金买 , 后来还接到许多推销产品的电话」 。
一萌开始不信任这个医生 , 她在线上寻找医生问诊 , 一个北京三甲医院的医生告诉她 , 「可以先观察 , 不需要吃药」 。
她又换了个男大夫 , 上海来的 。 「大夫经验很足 , 我俩坐在诊室里 , 谁都没把谁当成异性 , 我就是他的病人 , 他是我的大夫 , 我信任他 , 他在帮助我 。 」
但每一个数值变化 , 都会让一萌紧张 , 从孕 6 周开始 , 她就在一个 App 上建档管理 , 提醒自己孕期必做的事情 , 包括记录每一次体重数值 。
沈甜的情况比一萌还要复杂 。
她在怀孕期间患有妊娠并发症 , 甲亢和妊娠期糖尿病 。
有报告显示 , 未经治疗的重度甲状腺功能可能导致母亲出现心脏问题或者「子痫前期」疾病;存在早产临产或自然流产的风险 。 而妊娠期糖尿病则令巨大儿发生率明显增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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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甜 2019 年生产前一天拍下了自己浮肿的脚(右) , 和 2017 年去旅游时做了对比 。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医院按照「妊娠风险五色」进行建档 , 妊娠高危因素划分为绿色、黄色、橙色、红色和紫色 。 因为甲状腺功能亢进 , 她从「黄花一下跳到了橙花」 。
每天早起测血糖 , 如果餐后血糖数值超过标准数值 0.1, 沈甜就开始紧张 , 告诉自己 , 「那口包子你不能吃了 , 下一顿多吃点青菜 , 那口牛肉也不能吃了」 。 一次检查数据里 , 沈甜发现自己的促甲状腺素下降了 0.02, 她放弃 12 元一次的普通挂号 , 转向 100 元一次的特需 。
「我是觉得我要尽一些努力让孩子保住 , 我要把他平安健康地生下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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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甜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沈甜怀孕第 25 周时 , 做了一个胎儿心超 。
「我不太会读片子 , 但医生说可能是『室缺』 , 建议我做羊水穿刺排除 。 但做羊水穿刺是有流产风险的 , 我又觉得不能冒这个险 。 而且『室缺』后天是可以做手术的」 。
但她为可能给孩子带来潜在的风险感到愧疚 , 「我是不是接触了不好的物质?吃了不好的东西?但我翻遍了 , 发现我没有 , 当然 , 后来的结果也证明 , 孩子是没有问题的 , 但我那时候就是紧张」 。
39 周到 41 周的时候 , 一萌被医生要求定期去医院测胎心 , 「可能孩子有点大 , 怕缺氧」 。 那时候是夏天 , 天很热 , 医生只有上午才坐诊 , 一萌必须早一些起床 , 坐丈夫的车去医院 。分页标题
「有过特别不想去的时候 , 太辛苦了 , 那时候肚子太大了 , 我连睡觉都没睡过整觉 , 腰也很难受 , 但又想 , 这是你的孩子 , 你得保证 TA 的健康 , 如果因为有一点点没做到导致了什么后果 , 那就是不称职吧」 。
在互联网上 , 「要不要陪妻子去产检」「要不要让丈夫陪同去产检」 , 诸如此类的问题充满争议 。 不少怀孕的女性们提出 , 「这是丈夫应该做的」 。
一萌的丈夫对这样的说法有些抵触 , 「我愿意去 , 是我自己的态度 , 但如果很强硬地说 , 这是『你的义务』 , 感觉自己有点被道德绑架」 。
他试想自己是一个怀孕的女人 , 如何跟丈夫沟通这件事 , 「一起去 , 我们可以一起了解更多关于孩子的事情 , 多好」 。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 , 自己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怀孕」这件事 。
分娩:不只是疼痛
临产前 , 一萌问丈夫 , 「保大还是保小 , 你保我行吗?」
「肯定保你啊 。 」丈夫说 。
为了「无痛分娩」 , 一萌又换了一个医院 , 但不幸 , 她先「见红」了 , 在医院经历了一天一夜 , 发现羊水已经被污染 。
她躺在床上 , 医生把手探进去 , 「把羊水抠出来 , 看一下污染」 , 她疼得叫出声 , 医生说 , 「就这程度你还想顺产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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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萌生产前一天 , 肚子里是一个4公斤的孩子
视频来源:受访者供图
一萌形容 , 这种痛跟阵痛不一样 , 「阵痛是敲打肚子 , 但屏住呼吸 , 就能缓解 , 一会就停了」 , 但是这种内检是「医生把整个手伸进去 , 在肚子里面掏 , 像掏内脏一样」 。
「疼痛覆盖了你的所有感官 , 而且特别没有尊严」 。
来往的医生和护士 , 时不时重复「抠羊水」的动作 , 一萌「模模糊糊记得快十次」 。 之后再有医生进来 , 还没动作 , 一萌的腿就开始发抖 , 「条件反射」 。
她觉得自己像一块没有灵魂的肉 , 又像一个没有痛感的机器 , 躺在那里 , 「谁都可以来操作一下」 。
因为羊水被污染 , 孩子生不下来 , 一萌只能剖腹产 。 生产后 , 护士按压她的肚子 , 说是「排恶露」 , 她「嗷」得叫出声 , 像被一把大锤压扁了 。 母亲想把孩子第一时间抱过来 , 给一萌看 , 但她眼睛都睁不开 , 摆摆手 , 有点抗拒 。
「太疼了 , 身体每一个部位都疼 , 我已经没有精力处理其他的事情 , 而且之前查资料 , 说哺乳也很疼 , 我不想再疼了」 。 生产后的两天 , 一萌都没有抱孩子 。
和一萌一样 , 沈甜也是剖腹产 。
沈甜在孩子出生那一刻 , 开始掉眼泪 。 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使然 , 似乎是期待已久 , 爱意翻涌上来 。
孩子在她肚子里太久了 , 拖到第 40 周 +3 天 , 她住进医院的 VIP 病房 , 和丈夫听着外面其他产妇撕心裂肺地叫 , 夫妻俩「睡得呼呼的」 , 「孩子一直不发动」 。
羊水破了一天之后 , 孩子还是生不出来 , 医生建议沈甜剖腹产 。
孩子被取出的过程并不煎熬 , 因为打了麻药 , 但沈甜和别人不一样的是 , 她在产前得了蜂窝组织炎 , 一种常见的皮肤感染 , 和剖腹产的刀口重合 , 导致刀口愈合很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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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前 , 沈甜的蜂窝组织炎还没有康复 。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生产后七天 , 医生帮她清创 , 发现刀口确实没有长好 , 医生「把周围的一些腐肉扒掉」 , 沈甜眼泪一直没停 。 别人的刀口长好要7天 , 沈甜花了70天 , 没办法抱小孩 , 去厕所 , 都是艰难挪动蹭着去 。
和沈甜和一萌不同 , 对于其他选择顺产的女性来说 , 分娩过程中会阴会遭遇被拉伸或撕裂的风险 , 而会阴切开术更会加剧这种不适 —— 产妇们可能在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 , 被剪刀剪开会阴 。分页标题
生产的风险更不必多说 。 数据统计 , 大约 2% 的分娩会发生大出血 , 这大多数发生在过长时间的分娩、多次分娩或子宫感染后 。 产后出血是产妇死亡的第三大常见原因 。 在国家卫健委 2019 发布的卫生和计划生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 , 我国孕产妇死亡率为 18.3/10 万 。
这意味着 , 大约每 5400 个女性怀孕 , 就有一个因为孕产而死亡 。
分娩过程出现的产后子宫感染、剖宫产切口感染和肾脏感染 , 以及逐渐被更多人知道的产后抑郁 , 则是更广泛地存在 。
生育不是重点 , 是起点
「孩子的出生不仅将女人和男人区分开 , 也将女人和女人区分开 , 于是女性对于存在的意义的理解发生了变化」 , 蕾切尔·卡斯克在《成为母亲》一书中这样写道 。
一萌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一个「女人」 , 她失去了自己的性别属性 , 「只是一个妈」 。
乳房对于她而言 , 本来是带着一些隐晦色彩的 , 但给孩子哺乳之后 , 好像就只是一个「功能器官」 , 她失去了自己的隐私 , 妈妈和婆婆时不时伸过头看一看 , 「喂得好不好」 。
与此同时 , 她回到岗位之后 , 发现自己走进了职业的窄巷 。
她在公职单位上班 , 怀孕期间仍然要加班 , 那时 , 她的考核永远是单位前列 。 但生产之后 , 她变得「很闲」 。 领导跟人事部门反应 , 说部门缺人手 , 人事说 , 你们年轻人很多啊 , 点到了一萌的名字 。 领导回应说 , 「她孩子太小 , 好多工作没办法安排 , 等孩子两岁以后吧」 。
单位年底评优 , 一萌和另一个同事同样的票数 , 但只能推选一个 , 按照流程应该重新投票 , 但领导告诉她 , 你休产假了 , 就不要参加了 , 让给他吧 。
「我从来不觉得 , 我和男同事会因为性别不一样就会做不同的工作 , 但都一样有了小孩 , 只有我这样 。 我们犯了一样的错误 , 别人就会说我『一孕傻三年』 , 这是一种侮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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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沈甜也陷入了育儿的困境中 。
她很爱这个孩子 , 但也会因为无法平衡工作和孩子的事情陷入暴躁 。 尤其在半夜喂奶的时候 , 「为什么是我 , 而不是别人」 , 她会委屈 。
她清楚 , 这是一个人无法解决的事情 , 但很多时候 , 又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面对这些 。
「我只能跟自己打气 , 这是你的选择 , 这是你的孩子 , 你要对他负责」 。
育儿从来都不只是女性单方面的事情 。
章珏是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的父亲 , 他的困惑比妻子还多 , 没有一本指南教导他具体在妻子的孕期和分娩时做什么 , 妻子看的书对他来说 , 太陌生了 。
章珏很难体会到那种身体经验 。 唯一能做的 , 是照顾妻子的情绪 , 安抚她 。
比起妻子在肚子里就跟孩子有了交流 , 章珏还正在找「做爸爸」的感觉 。
有一次 , 因为想抱孩子遭到抵触 , 他偷偷掉了眼泪 。 过年的时候 , 他和妻子把孩子从姥姥家接回来 , 独自照顾 , 再送回去时 , 「有点失落」 。
「现在能想到的可能是孩子再大一点 , 怎么教养他 , 他现在太小了 , 除了吃就只是睡 。 可能有的爸爸觉得 , 孩子不需要我 , 他们就放弃了 。 我是觉得 , 能做一些事情就做一些吧 。 」
「毕竟 , 孩子是两个人的 。 」
尽管身体和生活遭受巨大改变 , 受访的妈妈们在谈到孩子时 , 语气温柔或者兴奋 , 旁人眼中的那些惊心动魄 , 甚至「牺牲」 , 在她们这里 , 都化作了「也还好」「习惯了」「孩子平安健康就好」 。
她们的心甘情愿 , 并不意味着旁的人可以轻易得到这样的结论 , 「生育不过是一种自然过程」 。
章珏的妻子永远记得第一次在三维彩超里看见孩子嗦大拇指的震撼;沈甜半夜爬起喂奶时 , 孩子小脸贴在她的胸脯上 , 她想永远留在这一刻 , 「这样亲密的 , 只属于我们俩的时间 , 过去了就再也体会不到了」 。分页标题
如果现在问一萌「保大还是保小」 , 她会毫不犹豫 , 「当然保孩子 , 放弃我」 。
(一萌、沈甜、章珏系化名)
撰文:苏惟楚
编辑:于陆
海报设计:韩菲菲、高闻笛
封面图来源:站酷海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