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璟小叔从异国楼顶一跃而下,老两口不知实情开启了替儿还债之路……


1
小叔从家里消失时 , 正是该举行成人礼的年纪 。
我问过父母很多次 , 小叔去哪了 , 他们都说不知道 。 我不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只知他答应教我画画却食言了 。
后来 , 我总是听到爷爷凝重的叹息 , 也无意间瞥到奶奶睡梦中从眼角渗出的泪滴 。
再后来 , 爷爷和奶奶开始省吃俭用 , 日子霍然变得紧巴巴的 。
奶奶多年来未能添置一件新衣 , 头发随意绾起 , 许久不曾打理;爷爷的衬衫破了就用针线补补 , 吃饭也很少带荤腥;父母每月贴补的钱也并未让他们好过半分 。
就连平日里常常走动的亲戚朋友 , 一夜之间似乎也疏远了许多 。 就这样过了几年 , 直到有一天 , 奶奶眉心舒展得很开很开 , 露出久违的笑容 , 爷爷特意去买了上好的五花肉 。
徘徊在两位老人头顶上的阴霾终于散尽 , 阳光在他们长满沟壑般皱纹的脸庞上重生了 。
一次偶然 , 我听父亲对母亲说 , 小叔的债终于被还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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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那年初春 , 小叔刚刚退伍回来 , 准备到县城的派出所上班 。
一天 , 爷爷拿回一颗天竺葵的花枝 , 亲手栽种下去 。 那光秃秃且略带几株萌芽的枝条雅致地端坐在褐色花盆里 , 空气中依稀弥漫着一股幽香 。
小叔倚在床头 , 左手擎着画板 , 右手拿着画笔涂色 , 并未发现我的到来 。 我悄悄地走近一看 , 他是在画爷爷栽种的天竺葵花枝 。 也许在孩子的眼里 , 一切都是有灵性的 , 我能感觉出他画的枝干是活的:光滑清润的棕色枝干上生出一只只青绿色的小精灵 。
小叔画起画来像变了一个人 , 那股子气定神闲的艺术气质令他全身都在发光 。 此时的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 不再是平日里那个爱开玩笑的大孩子了 。 等我长大后再欣赏那幅画时 , 我仍觉得那花枝总是在微微颤动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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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前后 , 奶奶家换新房了 , 母亲抱着我去认门 。 我们走到距离奶奶家从前住处不远的一个新区 , 那里新盖了几栋浅黄色楼房 , 都是七层的 。
我们沿着一个缓坡走上去 , 拐进离小山最近的那一栋楼 , 拉开第三个浅蓝色单元门 , 楼梯间规整洁净 。 顺着楼梯上到三层 , 隔着三楼右手边那扇酒红色的大铁门 , 我已闻到奶奶做的红烧肉的“独门”香味了 。
一开门 , 新家果然亮堂 , 木头窗子全都换成了当时最流行的铝合金窗 , 34寸大彩电神气活现地卧在柜子上 , 像极了放大版的哆啦A梦的神奇口袋 。
小叔画的花枝图已经被精心装裱过了 , 就悬在白璧无瑕的客厅墙壁上 。
小叔坐在客厅饭桌旁的塑料凳上 , 正夹着一块酱香四溢的红烧肉 , 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它 , 见我来了 , 他晃了晃筷子 , 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 “佳佳 , 今天可有奶奶的红烧肉哟 , 我可要吃光了 。 ”
我见小叔正把肉往嘴里移 , 我脚下像有弹簧似的挣脱了鞋子 , 跑过去掰着他的手 , 将那块肉用力划到自己嘴里 , 并冲他舔舔嘴唇上的油渣 。 “逗你呐!馋猫今天有口福咯 , 快吃吧 。 ”小叔笑咪咪地说 。
“小叔 , 你画得像真的一样咧!那个天竺葵 。 ”我指着他身后那幅花枝图大叫着 。
“那当然 , 我得到了画神的“真传”啊!”小叔神秘地对我眨眨眼 。
“教我好不好?教我好不好?我把红烧肉都给你当做学费啦 。 ”我使劲晃着小叔的胳膊 , 仿佛那胳膊是个结实的秋千绳 , 而秋千上坐着的是班上最讨人厌的男同学 。
“没问题 , 有红烧肉吃就行 。 ”小叔呲着牙笑开了 。 我像是得了块宝 , 欢天喜地地跑到厨房 , 紧紧抱住姥姥的腰 。 可小叔的笑容在脸上停留了几秒之后 , 爱抚的神情消失了 , 表情也变得愈发凝重 。分页标题
“爸 , 我想去药厂做销售 , 想出去闯闯 , 多赚点钱 。 去派出所工作 , 一辈子不过是个小民警 , 有什么大出息呢 。 ”小叔用央求的口吻对爷爷讲 。
爷爷什么话都没说 , 沉默许久后 , 进屋给在省城药厂工作的大伯打了个电话 。
过了几天 , 小叔便去省城药厂下设的县城分厂报道上班了 。
药厂的规定很人性化:拿了药品只需登记 , 并不需用同等价钱进行抵押 , 卖完药品后 , 再将货款交回公司 , 取回提成便可 。 从此 , 小叔时不时就要出远门 , 家里也冷清了很多 。
我那时是多么羡慕他啊 , 真是天高海阔任他飞 , 而我却只能呆在学前班里 , 天天受老师管束 。 每次回来 , 小叔都会给我带礼物 。 他给我买过夹克、皮鞋、手表 , 还买过一套四大名著 。 可我还是更希望他能在家教我画画 , 但他一直没时间 。
转眼间 , 我上小学了 。 有一天 , 母亲接我放学 , 神色匆匆 , 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 回家后给我热了饭 , 便去厨房打电话 。 我隐约听见她说什么“说跑就跑”、“责任心”之类的话 。
我也没往心里去 , 自顾自写作业去了 。 从那以后 , 小叔便谜一般地消失了 。 每次我问到小叔的去向 , 父母都说不知道 , 脸色变得异常严肃 , 我也就不敢再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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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其实 , 只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小叔消失的第五个年头 , 除夕之夜 , 爷爷与父亲喝多了 , 互诉衷肠 , 我才得知 , 母亲那天的电话是父亲在单位打给她的 。
小叔在外地卖药时 , 勤奋肯干、不怕吃苦 , 赚了许多钱 , 爷爷奶奶当时是以小叔为傲的 。 可后来小叔拿这些钱去做投资 , 想赚更多的钱 , 结果一赔到底 , 没有及时将药款交回公司 , 后逃往外地 , 不知所踪 。
药厂经理对爷爷表明了态度:因为大伯在省城药厂工作 , 所以才容忍至此 。 如果药款还是没人还 , 就只能报警抓捕小叔了 。 在当时 , 上万元相当于如今的几十万元 , 那时普通人上班的月工资才几百块钱 。
父亲和大伯曾建议过爷爷 , 小叔做错了事就应该承担责任 , 抓回来判几年 , 起码能有个教训啊 , 不然这么多钱可怎么还呢 。 但爷爷和奶奶一致认为 , 小叔如果坐牢的话 , 那么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 甚至还责备父亲他们“见死不救” 。
爷爷和奶奶就这样开始了漫长的替儿还债之路 。
还债那段日子是黑暗无比的 。 亲友们在背后责骂小叔是败家子 , 对爷爷奶奶也唯恐避之不及 , 不敢接近分毫 , 怕两位老人会去向他们借钱 。 从前 , 奶奶和邻居们时常相约去公园聊天晒太阳 。 可是 , 在帮小叔还债期间 , 奶奶只要听到谁聊起自家孩子有出息的事 , 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
其实 , 朋友们都知道小叔逃往外地的事 , 只要奶奶在 , 他们就缄口不提 。 不料有一次 , 奶奶有事来晚了 , 正好听到她们在猜测小叔多年未归的原因 , 话语不堪入耳 , 有的说小叔应该在外地傍了富婆“乐不思蜀”了 , 有的说小叔“吃喝嫖赌”肯定做尽了 。
从那时起 , 奶奶就只窝在家里看电视 , 再也没去过公园 。
其实在除夕之夜 , 父亲还对爷爷隐瞒了另一个重大信息:小叔并不是不想回来 , 而是回不来了 。
父亲是县城公安局的民警 , 有一天 , 他得知了一个消息 , 小叔死于曼谷的一家戒毒所 。 原来 , 小叔逃离县城后南下 , 去了香港、澳门、泰国等地 , 想重新闯出一番天地 。
由于年少不谙世事 , 误入泰国当地的传销组织未能脱身 , 后又不幸染上吸毒 , 被当地警方送去戒毒所 , 因扛不住毒瘾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 听说 , 小叔从戒毒所的楼顶一跃而下 。
警方介入调查后 , 发现小叔的身份证上赫然写着北国县城的名字 , 写着我童年乐园的名字 , 便把电话打到了县城公安局 。分页标题
父亲跟母亲商量后 , 决定不告诉爷爷和奶奶 , 只告诉了大伯 。 大伯和父亲前往泰国处理丧事 , 将小叔的尸体就地火化安葬 , 小叔此生注定是异国孤魂了 , 而他到死也不知道 , 家里有两位老人承受着身心的巨大压力 , 替他偿还了所有的欠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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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是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天离开的 。
多年来 , 他积劳成疾 , 再加上为小叔的事没少生气上火 , 去医院检查时已是肝癌晚期 , 父亲和大伯都瞒着他 , 连奶奶都以为只是普通的肝硬化 。
得病后 , 他时常一个人躺在小床上呻吟着 , 有时疼得厉害了 , 便喊叫起来 , 母亲便不得不去医院开杜冷丁喂他服下 , 可暂时缓解疼痛 , 可他的腰间已肿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包 。
那天清晨 , 爷爷本要去给奶奶买早饭 , 可病情突然恶化 , 一下子晕厥过去 。 等父母把爷爷送到医院时 , 他已没有了意识 , 再也没有醒来 。
爷爷这一辈子抚养三个儿子长大成人 , 又替小叔还了一大笔债务 , 还没好好享受晚年 , 便离家人而去 。 爷爷去世后 , 有段时间我十分痛恨小叔 , 总觉得爷爷的病跟小叔脱不了干系 。
家人们都知道 , 爷爷最疼爱小叔了 , 他生前总给我讲父亲他们小时候的趣事 , 讲到小叔时 , 老人家总会喜不自禁 。 弥留之际 , 爷爷的脑海中一定会浮现起小叔的样子 , 还向往着他能够好好活下去……
爷爷永远不会知道 , 小叔早就在天堂等候了 。
小叔如果在天有灵 , 他的孤魂能否穿越南海和琼州海峡 , 翻山越岭 , 跨过整个中国版图回到朔北 , 到爷爷的坟前深深叩拜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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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小璟小叔从异国楼顶一跃而下,老两口不知实情开启了替儿还债之路……】
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梦到过同样一幅画面:小叔在几十层高的楼顶上做出飞翔的姿势 , 面带微笑纵身一跃 。 被噩梦吓醒后 , 我久久不能入眠 。
在我心中 , 小叔开朗又阳光 , 善良又有才华 。 这种人怎么能是坏人?不是坏人的话为何要逃走?人性如此复杂 , 令涉世未深的我着实陷入了迷雾之中 。
小叔在国外到底经历了什么 , 会让他对死亡都如此从容 。 我问母亲 , 母亲也不知道 , 她只告诉了我一个道理:一个人做错了事就应该付出代价 , 像小叔这样一走了之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 害得老人也不得安生 。 母亲让我引以为戒 , 将来做个孝顺的好孩子 。
接着我又问母亲:“如果我在小叔的那个处境下 , 你和爸爸会果断让我承担过错 , 去坐牢吧 。 ”母亲愣了一下 , 沉默许久 。
后来我渐渐长大 , 看了很多书 , 走了很多地方 , 也见识了很多人 。 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 闭塞偏僻的小城满足不了小叔追求的以浪漫为底色的人生了 。
小叔年轻气盛 , 向往外面的世界 , 可本性懦弱 , 在遭受重大挫折后 , 他承担不起如此巨大的责任 , 在爷爷奶奶的纵容下逃离 。 他心里是有愧疚的 , 本想成就一番事业来回报父母 , 弥补他所犯下的过错 , 可谁料想 , 这一去竟然是永远的诀别!
如果当初 , 爷爷能让小叔勇敢承担自己的过错 , 小叔可能会有牢狱之灾 , 可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小叔或许会在出狱后重新振作 , 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 娶妻生子 , 过上平淡却幸福的生活;或许还会成为一名妙手丹青的画家 , 整天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 , 画遍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
几十年后 , 在家乡温暖的床榻上感恩无憾地离开人世吧 。 可全天下的父母 , 有多少能忍心这样做呢?
墙上画里花枝萌动 , 却再也不会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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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老楼门把手 , 拉开被无数小广告吞噬的锈迹斑斑的蓝色木门 , 一股刺鼻的陈年旧味逃窜般从门缝钻出 , 逼仄昏暗的楼梯口映入眼帘 , 颓圮气息扑面而来 。
老屋在三楼右侧 , 上到二楼时 , 母亲无比感慨地说:“这楼现在看起来真是太窄了 。 ”自从爷爷去世 , 奶奶随着父母搬到新开发区的电梯楼后 , 我就不曾来过这里了 。
新房明阔敞亮 , 小区整洁气派 。 如今走在老楼楼梯上 , 我的心里像压满了棕红色砖块那般压抑沉重 。
三楼酒红色大铁门紧闭着 , 伸进记忆锁孔扭转几下 , 揭开厚重序幕 。 走进 , 一切都如此陌生 , 又如此熟悉 。 我深深地用力嗅了一下 , 可是 , 我只闻到了老木家具的霉味 。
红漆木地板上织就着一层灰布 , 电视机像新嫁娘般被蒙上了盖头 , 一袭蓝白相间的棉被单铺在了爷爷躺过的小床上 , 没有一丝皱纹 。
床边的墙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 , 上面悬着一些泛黄相片 , 小叔一脸稚气地向我微笑着 。
已经十多年了 , 小叔没再回来过 。 只是有一次 , 父亲拿回了一张相片 , 是小叔寄给他的 , 并附信说他很好 , 请家人勿念 。
相片上的他正站在曼谷大皇宫建筑群前 , 他的脸上露出自由的舒适感 , 双臂张得很开 , 摆出飞翔的姿势 。
母亲把相片拿给爷爷 , 爷爷看后狠狠地骂了一句:“小瘪犊子 , 一辈子别回来!”可后来还是把照片粘在了床头上 , 早上醒来一睁眼就能看到 。 看着相片 , 我猛然想起他跳楼前的一跃 , 不免有些惊悸 。 我把这张相片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 , 收进老影集册里 。
老屋窗台上的那盆天竺葵不懂尘世间的悲欢离合 , 花朵从光秃秃的枝条上绽放开来 , 嫣红如火 。 如今 , 它是这个老屋里仅有的活物了 。
7
在新居客厅的墙壁上 , 那株花枝依旧只冒出微微嫩芽 。
奶奶独自坐在三十多平米大客厅的摇椅上 。 她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宁静 , 那样孤独 , 散发出深深的忧伤 。
她时常一个人一遍遍翻阅着老影集册 , 看见小叔在曼谷大皇宫前自由开心的样子 , 露出一脸宠溺的笑 。
她始终坚信 , 小叔在外面一直过得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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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小璟 , 文学硕士 , 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 , 国家心理咨询师 , 在《****》(海外版)《科技日报》《延河》《星星》《中国女性》等国内外报刊上发表文章数百篇 。
原创作品 , 抄袭必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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