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尹学芸首部散文随笔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 记录曾经存在过的文化

【「尹学芸」尹学芸首部散文随笔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 记录曾经存在过的文化】
_本文原题:尹学芸首部散文随笔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 记录曾经存在过的文化

「尹学芸」尹学芸首部散文随笔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 记录曾经存在过的文化
本文插图
尹学芸
我从十几年前的一个黄昏开始迷恋乡村 。 乡村是人群聚集的地方 , 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息繁衍 , 传说繁密得像天上的星星 。
我在日落黄昏的大堤上闻到了乡村的味道 , 是从声音引起的 。 邻居家养的牛母子在这个黄昏经历了生离死别 , 小牛被人牵走了 。 母牛从那个黄昏开始号啕 , 一声接一声地 , 一声比一声凄惨地 , 哭 。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 我只要想到那头牛 , 眼眶还是湿的 。
牛哭了三天三夜 , 我三天三夜没有睡好 。 我发现那种味道会从房屋、树木、人群、家畜、农具、粮仓里溢出来 。 味道有些古旧 , 有些残破 , 可却让我迷恋 。 我在思考我迷恋的是什么 , 很久以后我给了自己答案:我迷恋一个叫乡村的地方 。
那个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到很远的地里干活 , 累了就坐在地边田垄上 , 天马行空地想很多事 。 天地广阔无垠 , 田野碧绿有声 , 可我的心却像干渴的禾苗一样卷曲着 , 不知如何让她舒展 。
乡村在我的感觉里很重要 , 可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 我不能把她像只苹果一样装进兜里 。 不能把她像盘缝纫机一样带进城市 。 而且 , 她也不可能变成一份嫁妆……我所能做的 , 也许只是为她写一本书……所以许多年后 , 我仍需要走出城市去看她 。 开始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 后来我发现任何一座乡村都可以慰藉我 。 最老的一棵树 , 或者废弃的一口水井 。 这里与那里没有什么不同 。 狗看到生人都要狂吠 , 天空飞翔的鸟有着相同的名字 。 树下坐着的老人都有相似的面孔 。 他们恬淡地述说着时光和岁月 , 为一场春雨或一场瑞雪咧着没有门牙的嘴 。
乡村是什么?是母亲 。 是根 。 是精神 。 是灵魂 。 还是爱人 。

「尹学芸」尹学芸首部散文随笔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 记录曾经存在过的文化
本文插图
《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
尹学芸 /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0年3月出版
生长于斯的乡村 , 构建着尹学芸作品中清晰的文学地理线索 , 《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是她的首部散文随笔集 , 充满了遗珠式的光芒 。
随着当下农村城镇化进程的加速 , 一些朴实的话语逐渐消失 。 随词语湮没的 , 是作家行走在村庄里不断回想着的人、事、场景和情感记忆 。 要对这些面目渐次模糊的过往进行挽留 , 出于这个目的 , 作者着手写就了这样一本随笔 , 记录曾经存在过的文化 。
这部随笔集以100个乡间词语 , 延伸着作者对乡村生活的留恋 。 这些词语大多存用于20世纪50至70年代 , 有相当一部分在80年代初即已成为历史 。 作家将它们重新拾起的过程中 , 除还原字词、符号、原义 , 反映天津附近农村的一些重要历史场景和片段之外 , 也将年代更迭下的乡民智慧、自然舒展全然灌注其中 。 土地像启蒙师 , 为每个出走的人给出慰藉 。
捕捉乡间遥远的记忆和情感 , 重温蕴藏光亮的热源 , 尹学芸的文字如同抱持的情愫一样 , 朴素真诚 。
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节选)
文 | 尹学芸
开 圈
夕阳的余晖中 , 我们背着书包放学 , 经常在村里的街道上听到这样的消息:大块地开圈了!八道格开圈了!或者 , 高家坟开圈了!大块地、八道格、高家坟 , 都是地块的名字 , 村里人无论年纪大小 , 都耳熟能详 。 而“开圈”的含义 , 则连穿开裆裤的孩子都知道 , 队里把地里的白薯、花生或小麦都收完了 , 允许社员们去刨遗留下的白薯、花生或拣拾残留在地上的麦穗 , 便意为“开圈” 。 那年月粮食紧缺 , 家家都不够吃 , 拣拾的粮食能补贴一大块生活 。 有关开圈的信息 , 其实就跟眼下的爆炸性新闻差不多 。分页标题
新华字典中对“圈”字有四种解释 。 (1)圈儿:铁圈 , 项圈 。 (2)圈子:圈内圈外 。 (3)在四周加上限制:围 , 圈地 。 (4)划圈做记号:圈选 。 我反复比照 , 开圈的意思应该符合第三点 , 即:打破限制 , 允许人们自由出入 。 说是乡村俗语 , 却也准确形象 。 新华字典没有做“开圈”这样的解释 , 足见这个命名该属于乡村自己 , 是创造 。
我们那个时候年龄小 , 可对开圈也同样关切和敏感 。 书包随便往炕上一丢 , 根本不用大人招呼 , 提着筐拎着镐就往地里跑 。 气喘吁吁跑到田间 , 地里黑压压都是躬起腰背忙活的人 。 除了我们队我们村的 , 还有周围邻村的 , 大人孩子都干得热火朝天 。 因为开圈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傍晚 , 通常是人们干得意犹未尽 , 天就黑了 。 晚秋的天黑得早 , 寒气随暮霭裹挟而来 , 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 人们陆续回家了 , 但总有那不甘心的摸黑也要多刨几镐 , 他们大都来得晚 , 是消息知道得晚 。 或者消息有误 , 明明开圈的是大块地却误跑了一趟高家坟 , 不多刨几镐觉得吃亏 。 旷野中经常有野兔或田鼠出没 , 有时候野兔会撞在人腿上 , 顶多“哎呦”一声 , 都想不起给它一镐 。 野兔没粮食大紧 , 去田野中捕猎的人都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人 。
转天一大早 , 掂着昨晚开圈地块的人披着星星出门了 。 起得最早的人能拣个大便宜 , 甭管拣白薯还是拣花生 , 昨晚摸黑挥镐的人都会有遗漏 , 东西刨出来了 , 自己却看不见 。 我就不只一次地跟随父亲星夜出门 。 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 , 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拐来拐去 , “砰”地一声 , 自行车撞在了电线杆上 。 父亲骑车再走 , 居然不知道把我丢了 。 我也懵懂地似乎还在睡梦里 , 呼喊的声音像蚊子 , 父亲骑出了好一段路 , 偶然一摸后边 , 才发现后车座上没人了 。
父亲挥镐刨地 , 我提着篮子满地游走 。 我有收获会惊喜地告诉父亲 , 父亲有收获时也会告诉我 。 刨白薯时我喜欢找“贼根” , 有些白薯不长在自己的垄背上 , 而是顺着贼根在别处安营 , 要花费许多力气掏洞 , 才会在远远的地下找到它 。 白薯有时很大 , 有时却很小 , 与花费的力气根本不成比例 。 再小我也喜欢找“贼根” , 因为这有点像做游戏 。
开圈的信息总是比风走的还快 , 人们口口相传 , 也难免传走了样 。 有一次 , 地里的麦子还没收完呢 , 地边儿已经布满了虎视眈眈的人群 。 队长派出精壮劳力四边把守 , 无奈地块太大 , 战线太长 , 就是撒豆成兵 , 也无济于事 。 人们总是拣看守薄弱的地方一拥而上 , 不光拣地上遗留下的麦穗 , 还抢整个的麦捆儿 , 把队长急得满头大汗 , 沿着地边儿亲自驱赶闯入者 , 还不时高喊:“这里没开圈 , 谁告诉你们这里开圈了!”队长这个时候说些什么人们都听不见 , 大家眼里只有粮食 , 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在为如何获得更多的粮食服务 。 麻绳在口兜掖着在腰间揣着 , 能把大捆的麦子背回家 , 这是比天都大的诱惑 。 人们跟队长玩游击战术 , 你往东 , 我就往西 。 你刚跑到南边 , 人们又迂回到了北面 。 看守的社员貌似跟队长一条心 , 也这里轰一下那里轰一下 , 可力度小多了 , 因为人群中也许就有他们的兄弟姐妹 。 人们逐渐往腹地深入 , 队长看着实在轰不过来 , 就撒手不管了 。 原本应该装满一车的麦捆儿 , 却连三分之一也没有 。 队长这个时候一点也不着急了 , 他也像别人一样成了进入“开圈”领地的第一批人 , 而这第一批人 , 是令人羡慕的 。
其实现在想一想 , 开圈的地块之所以有那么大的诱惑 , 是因为遗漏下的粮食太多了 。
新 宿
宿 , 在方言中与“休”同音 , 其实是指借宿在别人家里 。 借宿肯定不是长久的 , 是偶尔为之 , 所以有新鲜、新到之意 。 即使是在乡村 , 现在也很难听到这样的说法了 , 是“新宿”所涵概的内容不存在了 。分页标题
我的印象中 ,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 , 简直是一个新宿的年代 。 我们大规模地住在别人家 , 别人也大规模地住在我们家 。 说是大规模 , 是指一铺炕上睡了不知多少人 。 先说我新宿的那个人家 , 前后两层土坯房 。 女主人我们都叫她石头婶子 , 她生了一堆儿子 , 却只有一个女儿 。 一个偶然的机会 , 我听说石头婶子会讲鬼故事 , 我搬着铺盖卷就住到她家来了 。 我那年大概有十岁吧 , 自诩是不怕鬼的 , 可风吹动门帘时 , 能让我半宿睡不着觉 。 我从石头婶子嘴里趸来的鬼故事 , 再贩卖给其他小朋友 , 那些小朋友听了不满足 , 也搬到石头婶子家炕上来了 。 她们有的人带来了铺盖卷 , 有的就来了光杆一个人 , 我们就两个人、三个人挤一个被窝 , 小燕一样从被窝里仰着头 , 专心致志地听石头婶子讲 。 石头婶子讲鬼的故事 , 也讲不是鬼的故事 , 其实现在知道了 , 石头婶子的许多故事都是戏文里的内容 , 比如铡美案、三凤求凰 , 我们却都以为是石头婶子肚儿编的 。 问她 , 她也说是自己编的 。
新宿的原因多种多样 , 姐姐有两个伙伴 , 在我们家住好多年 。 一直到临出嫁 , 才搬回自己家里去 。 那年月家家房子都不够住 , 尤其哥们儿多的人家 , 再有一两房娶了媳妇的 , 家里的女儿就恨不得像画一样被挂在墙上 。 姐姐的两个伙伴都是这样的处境 , 她们仨凑在一台油灯下纳鞋底 , 说知心话 。 说到害羞处会红了脸 , 会一齐扭过头来看我 , 我赶忙闭紧眼睛 , 假装睡着了 。 其实我哪里睡得着呢 , 她们说的那些话我也爱听 , 有时候她们也伙着去做坏事 , 去生产队的地里扒些花生或掰些青玉米 , 放到灶堂里烧着吃 。 这个时候我想装睡也装不成了 , 烧东西的那种香气满屋子乱窜 , 让人根本无法抵挡 。 我假装起夜爬起身 , 把她们吓得不轻 , 一个劲叮嘱我别告诉别人 。
我去石头婶子家新宿 , 我的位置马上就有人占领了 。 姐姐明显是希望我去新宿的 , 告诉我在外面住得时间越长越好 , 最好过年再搬回家来 。 顺便说一句 , 过年对宿的人是个坎 , 不管你多不想回来 , 不管客家留得多紧 , 过年这天是一定要搬回家住 , 否则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你不懂事 , 大过年的还留在外面 , 哪怕初一再搬回去呢 。 因为姐姐的那句话 , 我差一点就不走了 。 我的铺盖卷还在炕沿上顺着 , 她的又一个要好的姐妹已经搬着铺盖进门了 。 如果不是石头婶子的鬼故事实在吸引我 , 我才不会住在外面呢 。 来的人家里有地方住 , 她到我家是来就伴的 , 带来了许多花样子 , 摆了一炕 。 姐姐她们几个趴在炕上研究半天 , 什么样的花样子适合绣什么 , 有争论也有妥协 。 后来她们都不纳鞋底了 , 改绣花了 。 老实说 , 她们绣的花不是很好看 , 花花绿绿的有颜色而已 。 可就是那些颜色 , 让灰仆仆的生活明亮了许多 。
也有新宿“新”出姻缘的 , 我们队的辫儿头就是其中之一 。 她仗着自己模样好 , 平时不怎么合群 。 辫子总像帽盔一样盘在头顶上 , 说话做事都显得漫不经心 。 有一年冬天 , 大顺被派到遥远的地方出工 , 他妈心脏不好 , 他请辫儿头去自己家新宿 , 给他妈做伴 。 这件事换作别人是不会去的 , 只有辫儿头犯傻 , 把铺盖搬了过去 。 模样好的人有时候会犯傻 , 村里人都这么说 。 大顺家是富农 , 他爸是吊死的 , 她妈焦黄的额头总像公章一样盖着紫印子 , 拔火罐儿拔的 , 大人们都说那是没病装病 。 辫儿头在大顺家住了一冬 , 过年大顺回家了 , 她却不回 , 非要跟大顺结婚 。 差点把她爸妈气死 。 大顺模样、身高、手艺哪哪都好 , 可是比辫儿头大17岁 , 已经是老光棍了 , 家里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婚事呢 。 可辫儿头的爸妈想尽办法也阻止不了 , 只得断绝了跟女儿的关系 。 后来辨儿头的几个妹妹宁可在家里住柴禾棚子 , 父母也不许她们在外新宿 , 他们让辨儿头新宿给新怕了 。分页标题
辨儿头婚后生了一儿一女 , 都是重点大学毕业 , 都在城市有了不错的工作 。 辨儿头两口子也从村里搬了出来 , 在城里做小商品批发生意 。 辨儿头每次在街上见到我 , 都夸大顺的种种好 , 那种知足溢于言表 。 都快五十的人了 , 说起自己的男人来 , 跟刚结婚的小媳妇一样 。 当然也不忘记表一表自己如何惦记父母 , 市面上刚流行保暖内衣 , 辨儿头就拣名牌给父母一人买了一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