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张炜:书生为真勇

知而后勇 , 才算真勇 。即便是真勇 , 也要有一个好的去处 。

「王安石」张炜:书生为真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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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像
书生之勇为知而后勇 , 而莽夫之勇是出于无知 。苏东坡之所以能够“直言当世之故 , 无所委曲”(《应制举上两制书》) , 也因为这种深知 。至于爱 , 它是我们深入事物、有所作为的一个基础 , 在这里他爱知皆备 , 所以才敢于冒犯天颜 , 屡屡将自己置于险境 。这不仅是朝廷上的书生之言 , 大快之言 , 即便在现实的操作层面 , 在实践当中 , 他也有过一些极出色的表现:面对徐州的滔天洪水 , 面对密州的匪患猖獗 , 他都表现出莫大的勇气 , 毫不畏惧 , 一次又一次地展现了一个书生的非凡果勇 。我们因而得到深深的启悟:知而后勇 , 才算真勇 。
【「王安石」张炜:书生为真勇】有人总以为读书人只善于纸上谋划、宫闱密筹 , 有一种天生的怯懦 , 那真是大错而特错 。知识之教导 , 真理之指引 , 会从根本上催发人的勇气 。如果文明的培育不能给人以勇迈 , 那就只好求助于蒙昧和野蛮了 。学习是求真、认真之过程 , 有了这样的追求之心 , 才可能不顾一切 , 为真理一搏 。我们的历史记载中自然有好坏两种榜样 , 文明因为其强大的指引力和教导力 , 最终一定会抵消坏的榜样 。仁者勇 , 儒学的核心即为仁;体制不仁 , 还需要“仁”与“勇”之外的东西:“智” 。我们通观苏东坡的一生 , 可谓是大“勇”的一生 , 但因为缺少机心 , 缺少“智” , 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或因为任性、因为恃才 , 这让苏东坡在步入晚年时多有自省 。但晓悟并不等于改变 , 这是源自血脉和文化的基因 , 源自苏氏家族 。他对这一切显然无能为力 。
记载中 , 告退金陵的王安石每次遇到从苏东坡贬谪之地来人 , 一定要问一句:“子瞻近日有何妙语?”可见这位对苏东坡一生造成重创和伤害的宰相 , 对作为政敌的苏东坡畏惧和忌惮 , 但对一个拥有无限创造力、才情焕发和敏悟多思的诗人 , 又好奇和喜爱 。有一次某位朋友带来苏东坡的新作《胜相院经藏记》 , 文章里使用了陶渊明《归去来辞》中“觉今是而昨非”之句 , 显然是从禅修的角度回视过去 , 检讨反思招致灾祸的内在原因 。文中 , 苏东坡把自己的执着与强辩归结为四个字:“强恨自用” , 说:“我今惟有无始以来 , 结习口业 , 妄言绮语 , 论说古今是非成败 , 以是业故 。所出言语 , 犹如钟磬 。”说自己在这个过程当中 , “如人善博 , 日胜日负 , 自云是巧 , 不知是业 。”
王安石看过此文大为赞叹 , 对苏东坡非常钦佩 , 但指出该文应改一字:“日胜日负”要改为“日胜日贫” 。此语传至苏东坡 , 诗人即欣然提笔改“负”为“贫” 。一字之易让人思索良多:比起“负”字 , “贫”之含纳就更加复杂 。“贫”是贫瘠、贫困、贫穷 , 当然这里不是指财富 , 也不是指处境 , 而是指生命的中气 。它消耗的是生命中具有创造力和坚持力的根本的东西 , 惟有它支撑着一个生命的远行 , 冲破千难万险 , 向着一个目标 。
在王安石眼里 , 在后来苏东坡的觉悟里 , 这个“贫”字活画出一个人步步趋近的那种尴尬、无助、难以为继的窘迫境地 。苏东坡把纵情激辩、不停的言辞相博视为“口业” , 这在佛教经义里是多么重的一个词 。在这种非常严重的认识中 , 苏东坡感到了无比的沉重 , 所以他才能认王安石为“一字师” 。
“贫”是耗的结果 , 耗掉了生命中最宝贵的生长的汁水 。哪怕稍有虚荣心和求胜心 , 这种“耗”都会不断地加剧 。失于竞胜 , 耗掉真气 , 究竟用多少时间、多少失败堆积起来 , 才会让一个人大彻大悟地沉默下来 。这种沉默会让对方喘息 , 留给对方一个反省和自觉的空间 , 也给自我来一个宽松和寻索求证的机缘 。这种沉默会使双方视为一种休战的状态 , 各自免除冲动 , 理性也将慢慢回归 。除了朝堂政争之外 , 这种“日胜日贫”还贯穿在生活中的一切方面 。求胜之心总会把人引向虚妄 , 无论对方才华多么盛大 , 势力多么强悍 , 都难免被这种竞胜之心耗贫、耗光 。“贫”字活画了人生 , 它应该成为始终的生命警示 。分页标题
王安石一生历经两次罢相 , 饱尝仕途冷暖 , 由此看出他不愧是一个目光锐利的洞彻之人、一个大彻大悟之人 。所以苏东坡曾称他为“野狐精” , 这并非世俗意义上的贬语 , 而是指一代名相的心灵和城府、一切皆收眼底的细密心思 。王安石说苏东坡的“日胜日贫”之时 , 又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 。作为一介书生 , 即便是真勇 , 也要有一个好的去处 。(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