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艺术沙龙@段少锋&郭亚冠004｜现代病·精神病
_本文原题：段少锋&郭亚冠004｜现代病·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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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亚冠《寻找大熊星座》行为现场记录
写在和郭亚冠的对话前面：
艺术的价值有一方面就是揭示我们平时所不愿意面对的消极情绪 ， 甚至于在其中发现美的成分和美的可能 ， 精神困扰产生的情绪曾经是蒙克作品中不断流露出的底色 ， 这种底色中混杂了焦虑压抑和恐慌 ， 无疑 ， 这些也是美的 ， 在艺术家的工作中 ， 如何在困境中找到美往往比从美本身中寻找美更难 。 郭亚冠有一系列的作品关注到了精神病院这一题材 ， 其实这样的题材在艺术摄影和纪录片中不少见 。 而我对此有兴趣的是在精神病院这个特殊的观察现场和艺术创作的直接关系是什么 。 现代生活导致了现代病 ， 现代病中有一部分就是精神疾病 ， 无论我们如何讨厌忌讳 ， 不可否认 ， 它就是存在的 ， 而且史无前例的和当代城市生活如此紧密 。
——段少锋
段：在最初和你认识 ， 直到后来了解你的作品 ， 这些作品主要关注死亡和欲望 ， 这些我们之前也谈过了 ， 在这之后就是一系列关于精神病院的 ， 从死亡到精神病院 ， 这些题材在以往中国世俗环境中算是禁忌 ， 其实我自己也比较抗拒这些话题 ， 但毫无疑问这些现象是生而为人无法避免的 。 关于精神病院或者精神病人是艺术和文学题材中并不少见的 ， 尤其是在文学小说中关于疯子的故事很多 ， 甚至于我这样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在生活过的两个农村都有疯子的故事 。
第一个疯子是我出生的那个农村 ， 是个比我大的女孩 ， 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一个很悲惨的形象 ， 现在小时候在那个农村的记忆消散的差不多了 ， 反而这个女孩的记忆还有一些 ， 她是一个残疾儿 ， 应该是有小儿麻痹的后遗症产生的腿脚不便 ， 她平时无法站立起来 ， 走路的时候几乎是匍匐着往前一点点走 ， 因为残疾她从小被家里关在一个山梁上的破窑洞中 ， 偶尔天气暖和起来 ， 春夏时可以见到她在村里的路上走 ， 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子 ， 这些小孩子和我年纪相仿 ， 但是这些小孩特别坏 ， 用石头扔这个女孩 ， 这个女孩或许是这种长期关在一个地方所以几乎不会说话 ， 我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其实她家里人是以她为耻辱的 ， 她生活的悲惨程度可想而知 ， 我以前去我爷爷奶奶家的时候走山梁上会路过那个破窑洞 ， 那个地方实在太破落了 ， 假如是冬天的话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后来这个女孩疯掉我想是环境使然 ， 一个身患残疾的女孩就这样疯掉了 ， 疯掉之后成为了愚昧的家族耻辱 ， 进而成为被冒犯的对象 ， 后来听说过一些她被冒犯的风言风语 ， 后来我就搬到了另外一个村子 ， 再后来几年后这个女孩就去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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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亚冠在精神病院
第二个疯子是第二个村庄 ， 这个村庄里的疯子的故事我后来和朋友们讲过 ， 也写过一些记忆中的印象 ， 虽然是少年时期的记忆但依然是意象化的 ， 这个疯子是一个考上大学因为恋爱问题疯掉的人 ， 这个疯子当时也在村里子晃荡 ， 同样扮演了一个悲剧的角色 ， 在我读大学后有一年回家知道他已经投井自尽了 ， 这也算是一个悲剧故事 。
这两个是我青少年记忆中和“精神病”有关系的两个形象 ， 但是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意象 ， 农村没有精神病院 ， 也没有把精神病当回事的传统 ， 但凡出现精神问题是会被定性成家丑 ， 这种巨大的村民舆论压力下 ， 疯了的人会更严重 ， 病情严重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 所以在农村即便有精神疾病也不会传出来 ， 只能自己硬撑着 ， 而一旦传播的必然是这样的悲剧结果 。
那么回到我自己的心理疾病问题 ， 我以前有段时间忍受着焦虑症和抑郁的影响 ， 这两个问题我一直没当回事 ， 这种不舒适导致了身体问题 ， 最后是在医院检查中发现这种中度的焦虑症和抑郁症 ， 现在这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 我恰好接触你的精神病院系列的创作的时候也从这种心理问题上出来不久 ， 同时我也看了一系列关于精神疾病的书籍和作品 ， 比如关于焦虑症的书籍我就读了不少 ， 另外就是诸如吕楠的精神病院的摄影作品 ， 确切说是麻风病院 ， 同时我发现监狱和麻风病院有着某种相似性 ， 吕楠的作品中也有《缅北监狱》这样一组作品 ， 比如这两个地方都是具有封闭和隔离性质的 ， 这种隔离情况下的生存状况是由正常人管理的不正常人形成的 ， 从我自己的个人体会来讲 ， 之所以精神病出现就是信息通道出现了问题 ， 比如自我隔绝 ， 虽然今天的信息这样的庞杂 ， 当代人的生活中其实对于信息反倒可能困惑 ， 这种困惑中形成某种自我隔离 ， 由此产生的怀疑和压力最终导致特殊的城市现代病 ， 比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 看似紧密的同时实际上变得疏远起来 ， 这一点日本年轻人的生活可见一斑 ， 低欲望的生活和宅生活其实都和隔离有关系 ， 这些宅男宅女见面的时候居然一桌之隔依然用手机来交流 ， 这在我看来就是现代病 。 在这样现代病的背景中所产生的精神问题庞杂可想而知 。分页标题
你的精神病院的系列是在精神病院进行的创作 ， 你算是实际上深入到精神病院中了 ， 同时你又在现代城市中生活 ， 而我们今天面对的是一个隔离的生活状况 ， 从你的观察和创作来讲 ， 你怎么看这种现代病和精神病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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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亚冠在精神病院
郭：我上初一那年 ， 大概是四月份的样子 ， 学校附近活动了一个四十五到五十岁样子的女人 ， 蓬头垢面 ， 天气很热依然裹着一个残破不堪且不符合她较小身体的大棉袄 ， 全身都是泥垢 ， 似乎衣服和肉已经长在了一起 。 所有人都叫她“老疯子” 。 那个月我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基本都能碰到她 ， 我们总是擦肩而过 ， 她嘴里始终在喃喃自语手也在不停的比划着 ， 感情极为丰富 。 我听不清她说的什么 ， 也似乎感觉不是本地语言 ， 更像是和某个人对话 ， 并不像是和自己对话 。 我有几次试着和她打招呼 ， 她都没有理睬 。 似乎和我对话会耽误她和那个神秘人的交流 。 在她的步伐里 ， 表情里流露出来的都是喜悦和激情 。 偶尔她会从那种状态里出来带着情绪注视着现实 ， 骂的什么我也听不清 ， 但这都是她自我发泄的方式 。 也没人会在意 。
我一直都很疑惑 ， 她为什么会一直都在这一条路上活动 。
她的活动范围很小 ， 仲子路从南到北四百米这段距离是我们学校所有学生上学放学的必经路 ， 大概有两三个垃圾站点是她捡东西吃的地方 。 这一切每天就这样重复着 ， 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在讨论她 。 那天早上到了学校 ， 很多同学都在传说有人看见仲子路边的垃圾点上扔了一个死婴儿 ， 问我看没看见 ， 我说没注意 。 到了中午放学时候学校的很多同学都往那个垃圾点跑 ， 但发现那群人流又在往另一个方向跑 ， 前面的人说有人看见“老疯子”把小孩抱走了 ， 在学校东边呢 。 后来的几天总能看到她找个地方坐着 ， 旁边有个被子的包裹 。 包裹的缝隙里露出一只还勉强能看出来是脚的形状的黑色的小脚 ， 暴晒在灼热刺眼的阳光下 。 周围的一切瞬间都融化在扭动的热浪里只有它是清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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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
有一天晚上 ， 虽然接近夏天 ， 突然的降温感觉很冷 ， 我刚走到仲子路的拐角处 ， 我妈就老远的叫我 ， 我心想这是惹啥祸了吧 ， 因为我从小上学从来不需要接送 ， 她着急忙慌的对我说 ， “老疯子”今晚见人就扔石头 ， 我怕你没看见走她旁边去把你砸了 ， 咱躲着点走 。 我妈刚说完我就看见她站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咆哮 ， 有个黑影一直在她后面两三米远的电线杆子旁躲躲藏藏 ， 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 这时 ， 那人突然冲了出来一脚直接狠狠的揣在了她的胸口 ， 一声闷响 ， 整个人飞出了两米多远重重的拍在地上 。 那人踹完就跑了 。 她躺在地上 ， 动作很缓慢 ， 似乎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 十分寂静 。 而我是完全懵的 ， 我妈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就赶紧拉着我往回走 。 那个画面一直在我脑袋里回荡 ， 说不出的难受 ， 特别帮帮她 ， 也更想打那个人 。 后来听我姐说 ， 那天晚上气象站宿舍里住校的一大帮学生围着“老疯子”打（具体因为什么打不知道 ， 也有可能是嫌她骂人吧） ， 打完就彻底疯了 ， 见人就扔石头 ， 后来又零零散散的打她 。 我看到的应该是尾声了 ， 之前更惨的不敢想象 。 听完这个我就更难受了 。 我的难受很复杂也并不只是因为同情和怜悯 ， 无奈 。
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 我希望她死了 。
这和我之前说的“先活着再说”并不矛盾 ， 当还有很多可能性时 ， 即使苟延残喘也要坚挺着等待希望的降临 。 如果一个每天靠插管等痛苦不堪的方式维持生命却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 ， 那就勇敢的面对和接受死亡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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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艺术沙龙@段少锋&郭亚冠004｜现代病·精神病】
郭亚冠在精神病院的创作
那段时间我经常会想起她 ， 也给我留下了很多疑惑 ， 她为什么会疯？与她“对话”的人是谁？那个“死孩子对她又意味着什么？她躺在地上“安静”的瞬间在想些什么？这些问题连成了一条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虚幻的长线 。
这种精神有问题的人我遇到过很多 ， 接下来再说一个认识比较久的 ， 甚至她和前面这个可能见过面 ， 她是我们家属院的 ， 也在仲子路旁的一个胡同里 ， 大家也都叫她“老疯子” ， 当时她五十多岁 ， 我从初一到初三这三年每天出来进去都要从她门口过 ， 她心情好时会对你笑 ， 心情不好就站在房顶骂人 ， 嗓音很细且穿透力极强 ， 我在家里离着几百米都能听到她骂街 ， 想想当时那种场景现在的嘻哈说唱都弱爆了 。 每次我放学时还没进胡同就能听见她阴阳顿挫此起彼伏的骂街旋律 ， 当我走到她的房檐下我不好意思往上看 ， 但还是看了 ， 全身一丝不挂站在房顶一手拿着脸盆一手拿着棍子 ， 完全应和着她口中的词调呈现出那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敲击声 。 她虽然五十多但身材纤细 ， 皮肤煞白 ， 裸着身体站在她的破烂的瓦房顶上 ， 或者站在她烟熏火燎的墙面前 ， 尤其是中午十二点钟太阳的光穿过房门直接射在她身上有说不出来的一种诗性 。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 冬天 ， 下了一宿的大雪 ， 早上起来就听见她“说唱”了 ， 习以为常并没在意 。 上学时出门一看外面美极了 ， 似乎伴着她的“解读”也别有风味 ， 快走到她家门口时我惊呆了 ， 一片白皑皑的世界中 ， 她冻得发紫的身体在屋脊上格外醒目 ， 当时 ， 瞬间就有种她完全不是在“骂街”或是“发泄” ， 这么冷的天裸着身子站在房顶这是真的会享受 ， 我瞬间想到了白杨礼赞 。 现在看更像是一种仪式 ， 她的行为方式的程式化会形成一套连接通道 ， 也就是说她所追寻的是一套不在常人认知经验里的一个空间 ， 而进入这种特定的空间需要她所习以为常的仪式作为媒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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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亚冠在精神病院的创作
她的家人在路南几百米远的地方住 ， 每天定时给她送饭 。 所以 ， 大家都知根知底也就没人欺负她 。 她这边就一间二十平米很破的小屋 ， 房子就在路边 ， 过往的人们想不看她都不可能 。 现在想想我的初中三年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过的 。
若干年后 ， 我也很少回家 ， 那个家属院很多我认识的老人都相继去世了 ， 想到她 ， 我希望她还活着 。
后来得知她 2010年死了 ， 终年64岁 34岁患精神分裂（听当时的左邻右舍说：老疯子原来是个会过子日且很有能耐的人 ， 总是被丈夫毒打 ， 有一次把她捆在树上打 ， 没多久之后就疯了） 。
本来今天准备了很多关于精神病资料还有我在精神病创作的经历想好好聊聊这事 ， 但写完这两个故事后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了 ， 那些理论和探讨在这实实在在的故事面前已经显得很苍白 。 此刻我们依然需要爱和理解 。
郭亚冠 ， 1990年生 ， 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造型学院油画系第四工作室 ， 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 作品主要涉及：绘画 ， 行为 ， 装置 ， 影像 ， 剧场 。 近期主要展览有：AC 画廊 “后浪” ， 北京时代美术馆 “墙势力” ， 大都会艺术中心 “播下种子 ， 玩的开心” ， 侨福芳草地画廊 “勘探者的引言” ， 金鸡湖美术馆 “绘画的逻辑线” ， 成当代艺术中心 “阿公阿婆带大” ， 悦美术馆 “昼短夜长”， M 房间 “寻找大熊星座” ， 中央美术学院郭亚冠个人项目“我的春天藏 在衣袖里” 郭亚冠时子媛双个展 ， 原料空间 “左耳失明”郭亚冠肢体项目 ， 今格艺术中心 “长满青苔的房间” ， 三里屯太古里下沉广场 “阿耶赖识”郭亚冠肢体项目 ， 不同艺见艺术中心 “罗马湖橱窗艺术实验计划/郭亚冠” ， 中国美术学院“年轻的潮”郭亚冠个案展 ， 喜马拉雅美术馆 “没展” ， 漳州博物馆 “漳州国际当代艺术展”等展览 。分页标题
段少锋 ， 201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艺术管理系 ， 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 迄今为止策划以及参与的展览有:“发现:新青年影像展”(中央美术学院、今日美术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星空间 ， 2012) ， “没有天空的城市:青年当代艺术展”(元典美术馆 ， 2013) ， “后沙峪时代看不见的影像” (炎黄艺术馆 ， 2014) ， “出柜:一次驱魔仪式”(东京画廊 ， 2014) ， “观世界·世界 观:漳州国际当代艺术展”(漳州博物馆 ， 2017) ， “徐冰和他的学生们:雁渡寒潭不留影”(苏州 ， 诚品生活 ， 2017) ， 2018 艺术北京公共艺术单元“行走在自然中的艺术”(北京 ， 北京农展馆 ， 2018) ， “没展 2018”(上海 ， 喜马拉雅美术馆) ， “兰之猗猗:陈琦和他的学生们”(北京 ， 无忧艺术中心) ， “魔都蚁行志”(上海 ， 宝龙美术馆) ， “开合未来："Undefined Future” ， (武汉 ， 合美术馆 ， 2019)等展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