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石舒清 胡性能:小说的虚实和风格 | 访谈


_本文原题:石舒清 胡性能:小说的虚实和风格 | 访谈
访谈来自《西部》杂志
受访作家:石舒清 胡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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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
第一个问题是 , 两位老师如何看待历史重述?
石舒清:
就我个人来说 , 因为平时喜欢收旧书 , 尤其喜欢收集文史资料方面的书籍 , 每每看到一些前尘旧影 , 心有所动 , 就有用小说的形式重述一下的冲动 。 历史是由无以数计的人的遭际和命运构成的 , 在历史的光亮中活动的人总的说来屈指可数 , 更多的人是在历史的边缘和暗面 , 或者看不清 , 或者就全然看不见 。 我的兴趣 , 就是打捞出暗影中的一些令我心动的人事来 , 稍加结构 , 写成小说 。 近两年来 , 我把这个作为一个新的写作方向 , 陆续也写了多篇 。 我希望能写出一种历史感和命运感来 , 希望能写出在无常的历史和莫测的命运中人的感情来 。 虽然好像不被看好 , 但我自己在这方面的兴趣始终是强烈的 , 信念也是笃定的 。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 没有与当代无关的历史 , 从这个角度讲 , 重述历史也是关注现实的另一种方式 。 而且着手写作以后会发现 , 历史确有其重述的必要 , 重述并非重复叙述 , 而是对既往人事的重新打量和深度体会 。 对写小说的人来说 , 重述历史的目的倒不在历史本身 , 而是在于这个历史中浮沉闪烁的人事 。 当我发现重述历史可以成为一个写作方向时 , 我好像面对了一个写作的富矿 , 就看写的能力如何了 , 写的资源是无穷尽的 。
胡性能:
严格来说 , 历史只是一部虚构的大书 , 它的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 , 注定了我们无法再次重温与抵达 。 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的日瓦格医生就曾感叹:“历史无法眼见 , 有如草叶生长的过程中 , 无人能目睹其成长 。 ”所以历史常常只提供宏观的构架 , 比如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一直下来到今天 , 朝代的更迭大体是这样 , 而导致朝代更迭的原因 , 却公说公有理 , 所以历史不负责微观的真实 。 作为小说家 , 他关注的也许应该是大历史中的小人物 , 历史的重述不是史实的重述 , 而是个体生命体验的重温 , 是在独特的历史境遇下 , 个人所经历的悲欢离合以及生命的种种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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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
从广义上说 , 一切以现实元素为背景的写作行为 , 均可称之为非虚构文学创作 。 请问两位老师如何理解这个时下较为流行的被称为“第四类写作”的非虚构文学?如何处理“虚”与“实”的关系?
石舒清:
我留意到一些刊物像《人民文学》等 , 这几年给“非虚构文学”以相当的篇幅和位置 , 一些篇目 , 像《中国 , 少了一味药》、《温州小店生意经》、《上课记》等等 , 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阅读印象 。 老实说 , 拿到刊物 , 首先要看的 , 倒是“非虚构文学” 。 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 , 但肯定是有其原因的 。 是否我们的文学离实际生活太远了一些 , 需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呼吁作家们重新逼近生活?是否我们的虚构能力弱化了 , 已不能虚构出令读者满意的作品?但无论如何 , 文学的虚构部分任何时候我们都是不可以忽视的 , 是应该加以强调的 。 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阵容 , 以虚构为能事的小说家就占了大半 , 而其中以“非虚构文学”获奖的几无一人 , 这是不能不让人有所思的 。 然而究其实 , 纯粹的非虚构文学其实是不存在的 , 非虚构也只是相对而言 。 在非虚构文学中 , 也能看得出写作者的回忆能力、追想能力、描摹能力等 , 这些能力 , 严格说来 , 也是在虚构能力的范畴中 。 比如王小妮女士的《上课记》 , “上课”在一个时段 , “记”在一个时段 , “记”只能是一种追记 , 不可能上课的同时便记的 。 追记的过程既是一个回到往事的过程 , 同时也是一个想象的过程 , 将既往人事捉来笔下 , 这得靠想象力的 。 可以这样说吧 , 没有一个虚构能力弱的作家却可以写出很好的非虚构文学来 。分页标题
说到“虚”“实”关系 , 这不只是文学上的重要的命题 , 也许在一切领域里 , 这样的关系都是相当重要的 , 比如在军事里对虚实关系的重视程度就一定远胜过在文学里 , 人身的调补也是很重视虚实关系的 。 至于在文学中如何很好地处理这一对关系 , 这可是文字说不大清的 。 我的向往是 , 实尽量少 , 虚尽可能大 , 但这很小的一点“实”却是绝大部分虚空中的核心部分 , 是唯一的醒目处 , 是无穷尽的“虚”的前提 , 就像无尽的山路上一个依稀的人影那样 , 就像清澈的天宇里一颗孤星那样 。 事实也是 , 不论我们感受到的“实”有多少 , 围绕我们更多更大的还是“虚” 。 好的艺术家就是把极为有限的“实”恰当地安排在无尽的“虚”里 , 使这一点“实”好像在绝大的“虚”里占据了一个永在的位置 , 而且使所有的“虚”成为这微末的“实”的陪衬者与服务者了 。
胡性能:
我愿意这样来理解“非虚构文学”:“大历史”基本被固定了的写作 。 最近我阅读了据说是非虚构写作的典范之作《巴黎烧了吗?》 , 作者分别是美国《新闻周刊》和法国《巴黎竞赛》的采访人员 , 他们花了近三年时间收集材料 , 采访了八百多人 , 采用了其中五百多人的亲身经历 。 这部书号称事事有根据 , 人人有下落 , 句句有出处 , 但我还是认为它只在大历史的层面上是真实的 。 当然 , 历史的大与小 , 是相对的 。 个人的经历往往都不可信 , 何况是个人经历在漫长时光之后的复述 。 这种事情我们经历得太多了 , 同一桩事情 , 事隔多年以后 , 共同的亲历者 , 却有了各自不同的表述 。 因此 , 这里的“虚”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文本的自由 , 以及在这种自由下 , 作家可能的形而上的思考 。 而“实”则是想象的具体 。 作家只要不把自己当成严格的考据学家和历史学家 , 那么他的作品再怎样尊重大历史 , 他写出来的依然是“文学” 。 而文学是需要实实在在的东西来支撑的 , 比如具体的细节、气氛、感受和体验 , 只有把它写得可以信赖 , 我们在大历史真实前提下的虚拟文本 , 才站得住脚 , 才真实可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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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
诺贝尔文学奖给予莫言的褒奖之一是“魔幻现实主义” , 国内也兴起了一股“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潮 , 两位老师如何理解这一独特的创作手法?
石舒清:
莫言的小说我是很喜欢的 , 尤其短篇 , 像《小说九段》、《大风》、《路遇》等 , 可谓绝品 。 莫言小说中魔幻的写法也是很吸引我的 。 但我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用这个法子写过小说 。 而且除了莫言等几个有数的作家 , 操此法写作者 , 就我看来 , 多类东施效颦 , 落得邯郸学步 。 说起反面的例子 , 比及正面的例子可是多多了 。 我于此也是有所思 , 我想 , 我之所以不用这样的好法子写作 , 并非我没有感到生活的诡谲和荒诞 , 这个我是时时感到了的 , 我感到了却无法用相应的方式写出来 , 只能证明我是不适合这种写法的 , 我是不具备用魔幻的笔法写小说的能力的 。 所以一种小说技法竟成为风潮 , 实际是不妙的 。 席卷到这个风潮里的 , 成功者寥寥可数 , 跌得鼻青脸肿南北莫辨者却可以随手抓出一大把来 。
胡性能:
“魔幻现实主义”这一概念是在上世纪80年代 , 随着拉美文学的勃兴才有所耳闻的 , 可是我至今也不知其真谛 。 虽然我曾经阅读过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 , 这两部作品被喻为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 , 也曾为这两部作品丰沛而大胆的想象力所折服 , 但我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 。 在一个创作出《封神演义》与《西游记》的国度 , 文化基因里并不缺“魔幻”的因子 。 《聊斋志异》以及明清时期大量的笔记小说 , 也有魔幻的影子 。 我觉得“魔幻”与“现实”的确是一对绝配 , 背离的两种东西放在一起 , 耐人寻味却又相得益彰 。 “魔幻”为我们拓展了自由表达的空间 , 而“现实”又让我们不至于虚构得离谱 。 这有点像风筝 , 可以在高空自由地飞翔 , 但他之所以能够飞翔 , 很大程度竟然是因为束缚它的那根线 , 那根与现实大地联系紧密的线 。 没有了这根线 , 飞翔的风筝就会坠落 。 因此 , 魔幻的表达 , 也许更需要作家有更强的写实功夫来匹配 。分页标题
《西部》:
石舒清老师的《清水里的刀子》获得过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胡性能老师的中篇小说也获得了“十月文学奖” 。 两位老师在中短篇小说创作上都可谓造诣高深 。 在当下这个长篇小说当道的时代 , 中短篇小说的现实处境就如“清水里的刀子” 。 但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是以短篇小说著称于世的加拿大作家爱丽斯·门罗 。 你们如何看待短篇小说存在的价值?
石舒清:
作为一个写短篇小说的人 , 听到门罗获奖了 , 真是心里强烈地一动 , 想 , 又有一个好的短篇小说家可以供自己来学习了 。 很快就找来她的作品读 , 然而却读不出来深味 。 我是不太喜欢门罗的小说的 , 太过磨叽 。 虽然号称她是当代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 , 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 这是没办法的 , 强求不得的 。 比较于门罗 , 我倒是更喜欢加拿大的另两个短篇小说家阿特伍德和麦克劳德 , 尤其麦克劳德的写故乡人事的短篇小说 , 我喜欢极了 。
说到短篇小说的价值 , 并不能说它本来没有什么价值 , 现在一个短篇小说作家获得了巨大肯定 , 它忽然地便有了价值 。 就我自己而言 , 只要我还有一份稳定的工资 , 哪怕短篇小说没有什么价值 , 我还是要乐此不疲地写下去的 。
胡性能:
在一个节奏越来越快的时代 , 我的确对长篇小说每年如此畸形的出版量感到吃惊 。 因为不仅写作需要体力 , 阅读也需要体力 。 前些日子 , 有人对德国、日本和中国人的年均阅读量做过一个调查 , 结果我们的阅读量并不乐观 。 事实上 , 即使是文学的忠实粉丝 , 一年的长篇阅读量也是相当有限的 , 但我们的长篇出版仍然是以每年几千部的速度消耗着纸张 , 这不得不让人吃惊 。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 , 没有对中短篇小说的习惯性阅读 , 是很难巩固起个人对长篇小说阅读兴趣的 。 当然 , 这很可能是囿于我个人的体验而得出的判断 。 就我个人而言 , 我认为在表达人性的幽微之处 , 没有什么文体比短篇小说更方便 , 那种不明晰的、短促的或者难以言传的人性体验和感受 , 其它文体难以抵达 , 短篇小说却能借助形象化的表达给予较为准确的传递 。 何况小说价值的大小并不取决于文字的长短 。 因此 , 只要我们人类依旧敏感 , 内心依旧丰富 , 短篇小说就会有着它存在的价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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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
诗歌界有人对“西部诗歌”、“西部诗人”的提法是质疑的 , 认为这个提法遮蔽了具体的写作者 , 是批评界的偷懒行为 , 因为诗歌不是由地域来划分的 , 而是由时间来甄别的 。 那么 , 是否存在一种类型化的“西部小说”?请谈谈小说与地域(地域性)的关系 。
石舒清:
肯定存在种种类型化的小说 , 比如我看日本小说 , 很容易就能感到某种共性 , 某种只有日本小说才有的气息和面貌 。 同理 , 看阿拉伯世界的小说 , 也是有此感觉的 。 这是大的方面的类型化 , 具体说到中国的西部小说 , 我认为这个类型化也是存在的 , 身在其中者未必察觉 , 置身事外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 比如在苏童和余华看来 , 他们两个的文学面貌和作品气息是大不一样的 , 但给我们这些北方人看看 , 至少是可以把他们轻易地归结为同属南方作家 , 他们看我们也是一样 。 这个是由许多方面决定的 , 地域、气候、文化背景等等 , 我们是同一块地上结出来的果子 , 怎么能没有共同点呢?关键在于 , 写作的时候 , 我们不必考虑这个东西 , 不必考虑我们是西部作家 , 我们写的是不是西部小说啊 , 我想没有任何一个写作者会有这样的考虑 , 无论西部作家还是东部作家 , 都把自己作为一个作家来写作就是了 , 至于写出来的作品是什么面貌 , 这不是你刻意追求的结果 , 而是出于自然而然 , 就像出自于同一块土地上的人说着共同的方言一样 。 无论什么方言 , 大体上都说着同样的内容 。 因此说 , 西部文学还是东部文学 , 其实并不是文学的要求 , 文学的要求一言以蔽之 , 就是写出好作品来 。分页标题
胡性能:
【石舒清■石舒清 胡性能:小说的虚实和风格 | 访谈】诗歌也许不由地域来划分 , 但诗歌却又很可能会打上地域的烙印 。 像“秦时明月汉时关 , 万里长征人未还” , “大漠孤烟直 , 长河落日圆” , “轮台九月风夜吼 , 一川碎石大如斗 , 随风满地石乱走” , 这样的诗句就有着明显的西部特征 。 同样 , 对于小说写作来说 , 特殊的地域和文化 , 也一定会对作家的作品产生或明或暗的影响 。 作家的生活经历、体验 , 他想象时所依托的对象 , 都很可能与他生活的地域有关 , 而特定的地域 , 往往会在作家作品中露出端倪 。 北方的作家和南方的作家 , 东部的作家和西部的作家 , 甚至生活在大城市的作家与生活在小县城的作家 , 我们还是能够从他们的文字中发现一些地域印迹 , 甚至能够发现他们的文学气质的微妙差异 。 我倒不认为存在一种比较清晰的类型化的“西部小说” , 小说写作说到底 , 还是写人 , 写人性 , 写人的欢乐、痛苦、恐惧与挣扎 , 而人性是相通的 , 只是各人表现不同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