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已成故乡，故乡变成远方我们喜欢不正宗的家乡菜

这是Spenser的第290篇原创

公司背后的老居民区，晚上9点半左右，摇身一变成了美食街。炒海鲜，糊山东煎饼，烧羊腰子，走近几步，烟火星子能熏你一眼，但是，真的特别香。

有个北方的同事，几乎每天下班都要跑来这里吃一碗麻辣烫。但是，她总是一边吃，一边抱怨：“南方的麻辣烫，实在太难吃了。改天，你到我老家去，那里街边才有真正好吃的麻辣烫。”

我觉得她的态度很有意思。其实，蛮多在一线城市打拼的人，都有这种矛盾的态度：他们总是抓紧所有机会，在异乡寻找三四线小城也有的那道菜，再由衷地对这种不地道的口味，表现出失望。

比如，北方人眼里，南方的麻辣烫就是开水烫青菜、涮肉，跟7－11里卖的关东煮不知道有啥区别，再淋一勺淡得要命的辣椒酱，就好意思称自己麻辣烫。

他们认为，广东人永远无法理解：在北方路面积水冻成薄冰的冬天里，十几个人围坐在一个大铁皮炉子旁，从冒着鲜红油泡的锅里，拿出羊肉、脆皮肠、莴笋、金针菇，大口大口地吃，眼睛辣出泪，嘴唇烫成梁朝伟，这特么才叫麻辣烫。

又比如，我有个朋友是广东潮汕的，最爱吃家乡的牛肉丸，丸子被捶打的像乒乓球一样有弹性。但是，她去了北京之后，差点没气死，一坨面粉混着不知道猪羊鸡边角碎肉，咬下去全是廉价的淀粉味。

要知道这家广东餐厅，可是她花了一个半小时，从北四环挤地铁到东三环特地吃的。跨越大半个北京，才发现，此生最爱的食物，受到了玷污。

我是宁波人，而我也觉得，象山以外的地方，从来都没有正宗的象山海鲜面。

无数年轻人带着故乡的胃，从全国各地奔向北边的北京，东边的上海，南方的深圳、广州。才发现，什么家乡菜，在北京都被多勾了一筷子芡，在上海都被多抖了一勺糖，在深圳、广州都被涮了一道白开水。

这让人难过，又很无奈。因为，我们仍然喜欢在大城市，吃着不地道的小城美味。

我问过那位同事：“既然深圳的麻辣烫不好吃，为啥每晚还要来？” 她说：“虽然味道不够好，但是半夜撸脏串的气氛是类似的，这种环境，让人有种安全感。”

确实，任何一座城，好像都有这种在法律边缘试探的夜市：露天的厨房，劣质的塑料凳，不知道冷冻了多久的肉，可能没洗干净的蔬菜。但是，只要顺利出摊，这种中国本土的深夜食堂就永远不会缺客人，北上广深也一样。

我仔细观察，公司背后的这家麻辣烫店，什么样的客人都有。有穿紧身裤的发廊Kevin老师，有格子衫黑框眼镜的大学生，有刚从附近宝安机场降落的空少空姐，还有我们这种深圳互联网民工。

一线城市原本被折叠的社会空间，在这间小餐馆里又被舒展开了。各种阶级、不同社会背景的人，都聚在一起，认真而放肆地吃着这些高油高脂的食物。

这让我想到了那部很好看的日剧《孤独的美食家》，整部片子就是主人公吃饭的过程和内心独白——

“不被时间和社会所束缚，幸福填饱肚子的时候，短时间内变得随心所欲，变得自由，不被谁打扰。毫不费神地吃东西的这种孤高行为，正是平等地赋予现代人的最高治愈。”

吃饭，是一种让人感到熟悉、自由的事。尤其是你独自在一线城市打拼，沿着陌生街道，突然找到一家感觉很熟悉的餐厅，那感觉很好。

因为，当你钻进那个空间里，你熟知这个小天地的规则是怎样，如果有幸能听到乡音的话，你会特别兴奋。

在这个餐馆，你是拥有话语权的人。只要你扫一眼餐牌，就能从菜的种类上，给这家店的正宗程度做个评分；看一眼邻桌菜的卖相，你就能给这道菜的味道打个预判。

假如隔壁坐了个本地人，你会莫名产生一种“我才是主人”的感觉，还会不由自主地偷瞄他们的反应。

如果他们对菜表示满意，你会很自豪，心里想：本地菜那么难吃，你肯定觉得我家乡菜好吃。然而，如果他们皱眉或者摇头，你会绷紧，内心反击：

“肯定是这里的菜不正宗。”

要么：“品味真差，不懂得欣赏。”

好玩的是，我们好像只允许自己说，这间餐厅不好吃，但不允许别人随便评论你家乡的味道。因为你在里面寄托了关于远方那个三四线城市，最矛盾的情感。

你能在心里骂落后、闭塞的故乡一千句，也容不下外人说它一句不好。

所以，我们喜欢的这些不正宗的家乡菜，是在一线城市的庇护所。躲在餐厅这个空间内，你就能抵御整个庞大城市对着你攻击的陌生感。

即使踏出门，你还是一个没人在意的小人物罢了。

如果，北上广深能吃到跟故乡完全一样的味道，那又是另一个让人心情复杂的故事，你未必见得完全开心。

比如，广州有很多湖南菜、四川菜，北京有不少新疆菜、鲁菜和东北饺子。从邻近地方跨省移民，最直接的变化就是带来了各种外地菜。

几年前，这些餐馆，还在想办法去迎合当地人的口味，会有很多融合菜出现。广州很多湘菜馆，都跟粤菜混合，好满足本地人的需要。

但是，随着这些移民数量越来越多，对城市做出的贡献不断强化，这些异乡菜变得越来越地道，更加细分。比如，川菜要严格区分九宫格店和串串店，湖北菜要分出热干面店，湖南菜要分出米粉店。

最近大火的细分消费市场概念，也基于一线城市人口构成变得更加多元。越来越多异乡人在北上广深的地位提升，落地扎根。

然而，当你到了这个程度时，可能再也找不到当年抱怨夜市麻辣烫不好吃的感觉了。逐渐的，这个新城市的一切都合你意。

靠个人努力站稳脚跟后，以前残酷的一线城市，居然变得可爱了起来。

工作时你喜欢这里遍地挑战机遇，休闲时你喜欢看世界各国的展览戏剧音乐会，毕竟你消费得起，就连吃饭，口味也见过了世面。

你开始觉得，北京菜好下饭，上海菜好精致，广东菜好养生。况且，一线都市里还有意大利日本韩国西班牙墨西哥德国法国这么多无国界美食。

你会越来越少地想念家里的味道。刚出来打拼时，过年回家会因为吃到家里人做的饭而激动。

但是，等你在外面混好了适应了，过年再回去，你会发现，家里的菜要么油多了点，要么糖多了点，要么盐少了点——你的胃，正如当年刚去北上广深一样不适应。

你经历了一种反向水土不服。

当家人找你寒暄，说是不是还是家里好，这里的味道外边没有。你会说：“妈，这个菜，外面也能吃到。”

或者再不行，上某宝买点，现在真空包装技术越来越先进了。就连快递发往一线城市的速度，都更快一点。你所有需求都得到了满足。

慢慢地，你没了回家的理由，没了想念的理由。

你成了新北京人，新上海人，新广州人，新深圳人。

当你终于变成一个，算得上有人在意的人物时，他乡已成了故乡。

故乡变成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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