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霁翔:我的四合院情结

北京四合院,又称四合房,是我国传统民居的优秀代表,具有悠久的历史。其格局为一个院子四面建有房屋,从四面将庭院合围在中间,形成一个口字形。北京四合院与胡同相依相连,蕴含着老祖宗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哲学思想,形成了既秩序井然又气象万千的特色风貌。

本文作者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曾先后住过四次北京四合院,对四合院有着很深的情愫。在现代城市规划过程中,传统四合院也面临着保护和发展的矛盾。

现让我们跟随作者的笔触,一起走进北京的四合院,感受其时代变迁下的独特魅力与作者深沉的历史责任感。

经常有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每当此时我都要啰唆一番:“我的籍贯是江苏江宁,出生在辽宁沈阳,成长在北京,您说我是哪里的人呢?”籍贯地、出生地、成长地,过去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都会十分明确地指向故乡,但是进入城市化加速进程以后,人们的空间归属发生了很大变化,特别是城市中的人们来自四面八方。于是,过去一句就可以回答的简单问题,变得复杂起来。以我为例,江苏江宁是父亲的出生地,就成为我的籍贯地,但是由于我一天都没有机会在那里生活,显然我成为不了真正的江宁人;我出生在沈阳,但是出生仅三个月以后,就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我被母亲抱着来到了北京,显然我也成为不了真正的沈阳人;来到北京,一住就是60 年,自认为是真正的北京人,但是从小到老,每当填写各类表格时,无论是籍贯一栏,还是出生地一栏,都不能填写进“北京”。

 

在记忆中,我们一家前后居住过四处北京四合院。第一处是崇文区的东四块玉,第二处是西城区的大门巷,第三处是东城区的美术馆后街,第四处是西城区的云梯胡同。因此,我应该有资格被称为“北京人”,而且是曾经居住在四合院里的“老北京”。毫无疑问,我是在四合院里学会了说第一句话,我也是在四合院里学会了走第一步路。我想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讲话时经常会带一些北京“土语”,这也可能就是我为什么穿了30 多年北京“懒汉”布鞋的原因。

 

在第一处四合院里居住了六年。1954 年全家初到北京时,住在南城东四块玉的四合院民居里,属于一座大杂院。在童年的记忆中,只留下一些有趣的生活片断。例如跟着大人们举着竹竿,上面绑着彩布条,满院跑着大声喊着轰赶麻雀。当时把麻雀列为“四害”,据说全城都会在同一时间轰赶它们,麻雀飞累了就会掉下来,在我的印象里确实看到了麻雀们在惊惶地飞,但是没有看到过它们掉下来的“战果”。如今随着北京雾霾天气的增多,麻雀不用轰赶就已经少了很多。

单霁翔:我的四合院情结

在第二处四合院里居住的时间最短。1969 年我随父母去湖北沙洋财政部“五七干校”劳动,作为在城市里长大的少年,第一次体会到劳动的艰辛。1970 年年底,我独自先期回京参加初中毕业分配,成为一名学徒工人,寄居在姐姐家。大门巷胡同就在西长安街的北侧,是一处新翻建的独门独院,与姐姐一家、姐夫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们,一家十几口住在一起,从早到晚,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在这里我感受到四合院氛围中最宝贵的家庭亲情。

 

在第三处四合院里居住的时间最长。1972 年母亲也从“五七干校”回京,单位分配了位于美术馆后街的住房。这是一组典型的传统四合院,分为前院、中院和后院。在这里居住期间,经历了一些令人难忘的事情,例如1976 年7 月28 日凌晨,唐山发生了7.8 级地震,北京地区有强烈的震感。我家居住的房屋后墙被震垮,垮塌下来的砖瓦居然封堵了邻院的巷道。

 

为防余震全院在院前的城市道路上居住了一段时间,我也在这时学会了搭建防震棚。在我们居住的四合院里,人民艺术剧院拍摄了八集电视连续剧《吉祥胡同甲5 号》,据说这是第一部反映北京四合院生活题材的电视连续剧,由此可见这组四合院的典型性,也使我们得以重新审视自己居住的四合院文化空间。我和母亲住在前院的两间西房,加在一起只有20平方米左右。但是居住面积的狭窄,并没有影响我骑着自行车接回了自己的新娘,我们在此院内邀请亲友举办了婚礼。两个星期以后我去日本留学,四年之后再次回到这里,一切如旧,那时北京城区的变化就是如此缓慢。但是,儿子出生以后,生活空间骤然变小,房间里被大人和孩子的东西挤得满满的。室内空间虽然狭窄,但是庭院则比较宽阔。前院一共住了七户人家,邻里们关系十分融洽,人与人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和睦相处,从未发生过口角。一棵大槐树的浓密绿荫,遮盖着半个院落。夏天的晚上,大槐树下面,各家老人孩子都拿了竹躺椅、小板凳,围坐在院子中间,从世界大事,到生活变化,再到柴米油盐,有着说不完的话题,这也是北京四合院的交往特点。后来家家户户有了彩电,特别是《渴望》播出期间,大家在院落里聊天的机会大为减少。但是,院落仍然是邻里之间的共享空间,敬老爱幼、邻里关爱、包容礼让等传统美德,始终洋溢在这座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

    

在第四处四合院居住的时间不长。这是一座小型四合院,北临辟才胡同,闹中取静。院中有两棵果树,一棵是柿子树,另一棵是枣树,使小院的环境充满生机。我们的孩子刚刚一岁多,开始学习说话、走路,四合院的环境无疑非常适宜和安全。这一时期工作很忙,白天上班就请“阿姨”来看护幼子,非常尽心,十分放心。

 

长期以来,体验了在不同地点、不同规模、不同邻里的四合院居住以后,再回过头来思考四合院生活的体验,最深刻的不是物质的存在,而是文化方面的感受。四合院的情结,是系在对父母、亲人、朋友的思念,是对那个成长空间的眷念。忘不了四合院里街坊们海阔天空的神聊,忘不了四合院里小伙伴们的嬉戏打闹,忘不了四合院里醉人的鸟语花香,忘不了胡同里走街串巷小贩们的叫卖声。这份情怀,只有久居胡同四合院才能获得。这些年,北京胡同四合院有了很大的变化,记忆中的许多地方都已经成为永不回来的风景。

单霁翔:我的四合院情结

实际上,在北京地区,四合院已经有800 多年的历史,不断适应当地气候环境、风土人情,加以完善。四合院集中体现出中华民族对待人居环境的态度,突出强调的是“天人合一”,即居民对于环境的影响与和谐关系,力求营造出安适生存的氛围,考虑到子子孙孙,繁衍发展,经过几百年的洗练淘选,逐渐形成定式,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独特的四合院文化,成为中国对世界文化所作的独特贡献。在四合院中的每一细微之处,都有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四合院里的居民、四合院里的房屋、四合院的内外环境,都是取之不尽的历史文化宝库,可以供子孙后代们体验、享受和传承。

     

目前,北京历史城区的胡同四合院正在一天天地减少,而幸存下来的一些四合院也受到高楼大厦与建筑工地的包围和威胁。据报道,1949 年北京旧城共有胡同3050 条,传统四合院1300 万平方米。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在历史城区内大规模房地产开发和“危旧房改造”逐步升级的同时,胡同四合院被大量拆除,数量急遽减少,胡同和四合院保留下来的不足半数。现存的四合院由于普遍得不到应有的修缮,年久失修造成大面积的房屋质量“人为衰败”,由于居住人口密度高,人均居住面积低,居民生活条件不断恶化,使居住在四合院内的居民缺少应有的尊严。

 

离开居住在四合院的生活已有多年,但是每当看到或听到又有一条胡同或一座四合院已经消失,总有一种悲情涌上心头,由此感受到在我的记忆深处,早已烙印上永远的四合院情结,甚至成为内心中对于城市记忆最柔软的地方。四合院建筑的消失只是一个方面,同样可惜的还有传统民俗文化和地域生活方式的消逝。多年来不断的拆除,使胡同四合院受到严重的损害,为什么不断反思,又不断反复呢?我想首先是认识问题,是价值观念问题。长期以来,一些城市建设的决策者根深蒂固地认为,超高层建筑物、大体量建筑群才是现代化的标志,价值高于低矮陈旧的传统四合院建筑群,因此拆旧建新才是城市建设的目标和不懈追求的政绩。

 

长期以来,我一直反对“旧城改造”和“危旧房改造”的提法,因为这两个词不科学,缺少文化,尽管至今仍然在广泛地使用。“旧城改造”的问题在于,把有着千百年文化积淀的历史城区,仅仅定位于改造的对象,而没有强调需要保护和传承历史文化的一面。“危旧房改造”的问题在于“危”“旧” 不分,如果房屋危险需要抢救的话,那么房屋仅仅因为年代悠久就要被改造吗?长期以来,就是在“旧城改造”和“危旧房改造”的口号下,推土机将一片片历史街区推得荡然无存,大量建筑质量很好的四合院民居被无情地拆毁,非常可惜。实际上,人们已经逐渐认识到四合院民居的独特文化价值,如果说十几年前,搬迁居住在四合院内的一户居民需要20 多万元的话。如今要搬迁北京历史文化街区内的一户居民,可能就需要上千万元了。

 

今天,一些人向往欧洲式的别墅式住宅,其布局特点是房屋在中间,庭院在四周。而北京四合院建筑布局正好相反,庭院在中间,房屋在四周。四合院与别墅式住宅相比较,既节约用地,又便于取得良好的通风和日照,生态环保、低碳节能。庭院内可以植树养花,又便于得到安静和安全的环境。四合院的庭院是室内空间的延续,可以供老人们在恬静的环境中安享天伦之乐,可以供孩童们在安全的空间中游戏玩耍,作家、画家、音乐家、收藏家以及各行各业的人们都可以在此感受到居住环境的优越。

 

四合院的环境是温暖的,住在四合院里,可以感受到空气中的人情味。人们居住在四合院里,是那么满足、那么平静、那么宽厚、那么热情。从童年到青年,前后四个时期在四合院里的居住经历,使我和北京胡同四合院有着特殊的感情,也一直影响着我的专业走向。在日本留学期间,我选择了传统历史街区保护的研究内容,通过大量考察日本各地传统民居和历史街区,撰写了毕业论文《关于历史街区保护和利用的研究》。回国以后,在北京市规划局工作期间,主持了北京市历史文化街区的调查,研究确定胡同四合院的保护对象,提出并经批准设立了北京市历史文化保护区制度。在北京市文物局工作期间,通过大量调查研究,我们将一大批四合院列入文物保护单位之列。其中,令人难忘的是,1997 年我拜访老舍先生的夫人胡絜青女士,谈起老舍故居的保护问题,胡絜青女士同意率全体家属将老舍故居和相关文物捐献给国家。1999 年2 月,正值老舍先生百年诞辰之际,经过精心修缮的老舍故居正式对社会开放。

单霁翔:我的四合院情结

在北京市规划委员会工作期间,主持制订了《北京旧城25 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保护规划》,并经北京市政府批准实施。这项规划结合历史街区空间形态的特征,以院落为单位进行现状资料调查和规划编制。“院落单位”综合考虑院落的产权所属、历史沿革、自然边界、完整程度等因素,将25 片历史文化保护区共划分成15178 个院落单位,其中现状保存较完好的院落有5456 个,占36%。根据居住院落的人口密度共划分为五级;根据建筑结构的损坏程度,将建筑质量现状分为三类;根据现状院落的历史文化背景、建筑空间布局与形态、建筑形式,将其传统风貌和历史文化价值分为五类。在上述分析研究的基础上,保护规划综合考虑对现状建筑的历史文化评价和建筑质量评价,对保护区内的所有建筑进行了分类, 不同类别的建筑采取不同的保护更新手段。

 

2008年在全国政协十一届一次会议上,我提交了《关于北京旧城胡同——四合院整体申报世界遗产的提案》。建议对北京旧城胡同四合院实施整体保护。进一步摸清北京胡同四合院的保存现状,加以登记造册,建立完善的保护管理档案。在胡同四合院的保护整治过程中,积极探索既有利于历史街区整体保护,又有利于改善居民生活的整治方法。注意保护传统风貌和街巷肌理,坚持循序渐进、有机更新的方针,采取小规模、微循环、渐进式的方法,防止“大拆大建”的行为,避免“运动式”的改造,有计划、有步骤地推进胡同四合院的保护整治工作。同时启动北京胡同四合院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工作,促进胡同四合院保护管理水平的提高,也使全世界民众共享这一灿烂的文化。

 

保护北京胡同四合院具有世界意义。这里一座座四合院相依,形成一条条胡同;一条条胡同相连,又构成一片片历史街区,从而形成既秩序井然又气象万千的特色风貌。胡同四合院体系,既合理安排了每户居民的室内空间,保障居民日常生活中通风、采光、日照,利于防寒、避暑、防风沙,以及满足舒适性、安全性、私密性等居住需要;又通过院落形成相对独立的邻里结构,提供居民日常的社交空间,创造和睦相处的居住氛围,体现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先进哲学思想。

 

记得少年时代,小伙伴们一起登上景山,四下望去,成片成片富于质感的四合院灰色坡屋顶,庭院内的高大树木的绿色树冠,形成一望无际灰色和绿色的海洋,烘托着故宫红墙黄瓦的古建筑群,协调和联系着传统中轴线两侧建筑,极为壮观,这是历经数百年的发展,最具北京文化特色的城市景观,也是我心中真正意义的古都北京。在今天这个草飞莺长的美好季节,我又站在自家阳台上放眼望去,在白云蓝天下,在高层建筑群的缝隙中,隐约可以看到太庙、国子监的金色屋顶,再远仿佛可以看到天坛祈年殿的轮廓线。想到可能在不久的将来,钢筋水泥筑就的城市景象又将彻底挡住前方视线,心里就又掠过莫名的担忧和惆怅。

单霁翔:我的四合院情结

毕竟,每个人都有童年,从血脉到心灵。对于四合院的感情不仅是一种寂寞的乡愁,更是驻留在心灵深处的思念。因为,那里收藏着我的童年梦想。当年豪情万丈的少年梦,如今已经化作一步一个脚印的努力。四合院是故宫古建筑群的历史原型,她们都是中华文化的载体,记载着一代又一代人们的记忆、经历和情感。有幸我在人生最后一个工作岗位,来到故宫博物院,这里可是世界上最大的四合院建筑群,每天行走在故宫博物院内,都会感到责任的重大、使命的神圣。再过七年,故宫将迎来600 岁的生日,将壮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 年,是我和同事们的光荣使命。

 

我今年60 岁,也在北京居住了60 年。今后如果有人再问我:你是哪里人?我不会再啰唆一番,将清晰而准确地回答:“我是北京人,在四合院里长大。”

单霁翔:故宫博物院院长,全国政协第十、十一届委员

(节选自《文史资料选辑》第166辑,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办、中国政协文史馆编,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图片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