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列格奥夫奇尼科夫嗜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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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列格奥夫奇尼科夫嗜语者

【俄】欧列格·奥夫奇尼科夫 \ 文

向星灿 \ 译 秦建国 \ 图

编者按:欧列格·奥夫奇尼科夫毕业于俄罗斯莫斯科国立大学应用数学系,现居莫斯科。自1995年以来,他一直在ACDLabs公司担任程序员。他的小说《偏僻之地》曾在俄国老牌科幻杂志《以斯利》举办的”另一种现实”竞赛中获奖。从那以后,他在俄罗斯、乌克兰、立陶宛等国出版的杂志和小说集当中发表了五十多篇短篇小说作品。他的第一本书《七宗罪》为他赢得了2004年度俄罗斯新书奖。

……呃……呃……”

听到这个声音,飞船警官安德烈转过身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就在五步以外布满尘土的路边,一个嗜语者正坐在那里。上帝!他现在正在对安德烈讲话!

“呃……呃……呃……”他又说道,与此同时用拇指戳着裹在自己脸上的白色布带。

安德烈急忙跑下小路。

“你是要喝水吗?”他问道。这时他才意识到,由于自己过于兴奋,竟然忘记了打开翻译机。不过,看来这件简单的事情用不着翻译机帮忙。

“喝,喝。”嗜语者用几近标准的俄语答道。

“看来,”安德烈想,”我的母语已经渐渐变成星际间通用的语言了。”

“拿着。”他从腰带上解下水壶,递给嗜语者。

这个外星人迫不及待地接过水壶,仰头猛灌起来。安德烈不禁再次庆幸自己交了好运,他想习惯性地搓搓手,不过他马上抑制住了这种冲动——与外星人第一次接触的意义重大。另外,初次接触时双方都十分敏感,任何冒失的举动和不恰当的语言都可能引起对方的不快,使得一切先期准备前功尽弃。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还是太幸运了!趁外星人不注意,安德烈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这颗行星——提坦战车星系第四颗行星——还没有正式的名称。安德烈打算把它命名为安德烈星。这并不是说他有什么企图或者野心,只是这颗行星总得有个什么名字吧?毕竟,历史上有过不止一次的先例,以第一个登陆并与当地居民接触的人类的名字来命名一颗星球。当然,必须成功地与当地居民接触才行。

在这颗行星上,生活着两个迥然不同的智慧生命种族。一种生物学理论认为他们源自同一祖先,这种说法非常值得怀疑。

其中的一个种族叫“叶戈尔”。这是一群身高不超过五英尺、长相滑稽的“树干形”矮个子,模样跟人类相似。他们信任他人,脾气也很好,乐于同外界接触。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脸上那只退化的象鼻让他们说话时总是带着浓重的鼻音,甚至在通过翻译机的转换之后,他们说的话听起来仍然含糊不清。

叶戈尔的生活方式简单而古朴,他们饲养家畜,也干些农活,还尝试着冶炼金属。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对这些工作感到厌倦。一到中午,成年叶戈尔们就三三两两地闲逛到了星球上不计其数的酒吧里。而每当这时,安德烈总是慌忙调整耳机的音量,以免四周传来的诸如“这呢大鼻子啊那呢大鼻子;你干一杯哪我干一杯”之类的即兴诗句,闹得他的脑子嗡嗡直响。

总之,现在安德烈正面临着有史以来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完全陌生的任务——也许有人会说,他只要叫几个“外事关系专家委员会”的代表,把这些对新发现行星进行调研的工作全部交给他们不就行了吗?问题是……还有一个法律上的细节问题。

根据行星际关系章程,只有取得当地行星上所有智慧生物的许可,“外专会”才能向此行星派驻代表。注意:所有智慧生物。这就是说,需要两种智慧生物的一致同意。

安德烈星上的第二种生物叫做嗜语者。这是叶戈尔对他们的称呼。每当他们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总是呈现出一阵少见的不安。说起来,与叶戈尔们相比,嗜语者更像人类。他们的身高和人类相仿,眼睛的形状也和人类相似,而且每只手上也同样长了五根手指。不过,除了这些,再也无法从他们身上看出更多的细节了。这主要是因为他们身上奇特的服饰。嗜语者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长大衣,大衣的风帽一直盖到眼睛前,而脸的下半部则隐藏在薄薄的白色布带底下。

嗜语者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种族,他们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样的,他们是否属于某个神秘的宗教派别……所有试图在叶戈尔的口中了解到问题答案的努力都归于失败,都被叶戈尔们无情地拒绝了。

而另一方面,无论安德烈如何费尽心机地想与嗜语者们交流,对方都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以至于安德烈有时候甚至怀疑在他们白色布带的遮蔽之下是否真的有发音器官。他们对安德烈的出现从来没有作出过任何反应,也不搭理安德烈的问候。总之,嗜语者们完全无视安德烈的存在,只是独自坐在路边,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保持着一种专注的沉默。而且,安德烈也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做过任何别的事情。

了解到嗜语者们如此孤僻的性格之后,安德烈不禁对叶戈尔们不厌其烦的忠告深感奇怪——“如果我是你的话,亲爱的啊德了,我决不会冒险去跟他们聊天。”

渐渐地,安德烈习惯了这些黑影的冷漠,把他们当成了路边的一道风景,对他们不再关心。然而,在内心深处,安德烈还是不停地期盼着,希望有一天……而现在,他的期望终于实现了!

外星人喝完了水,把空水壶递还给安德烈。

“留着吧!”安德烈说。

一转眼,水壶就消失在外星人黑色大衣的层层皱褶之下。安德烈定一定神,回忆了一下星际接触学中的相应章节,决定用常规的问候来开始对话。

“你好,我从远方来。你也许看到了我乘坐的宇宙飞船。就是停在森林旁边的那一个东西。”安德烈说道。

“我看到了宇宙飞船,在森林旁边,”嗜语者缓缓地说,“你从远方来。”

“我的名字是安德烈·金,你可以叫我安德烈。你叫什么?”

“我的名字是……”外星人略略迟疑,“我的名字是‘那一个……’”

安德烈礼貌地等待对方把话说完,不过对方似乎对他的沉默另有看法。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补充道:“你可以叫我‘一个’。”

“真是个好名字!”安德烈心下嘀咕着,与此同时努力保持平静。“我的星球……”安德烈抬起头,但马上被明亮的阳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毫无疑问,在这艳阳高照的正午,给外星人指出自己星球的方位不是什么好主意。他改口道,“嗯……我们称之为‘地球’。”

“‘地’球?”嗜语者疑惑地眯起眼睛。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尘土,看着土粒从指缝间流下,又问道,“‘地’球?”

“是的,而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就是地球人。”

“我的星球,”嗜语者展开双臂,拍拍身边的地面,似乎在邀请地球人坐下,“我的‘地’球。”

安德烈立刻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正如他的一位来自研究院的、更有经验的同事常说的那样:“在其他星球上的时候,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有个问题,嗜语者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不是说,呃,叶戈尔曾对我说过,‘告诉你们星球的人,嗜语者会对你们……不利’,是这样吗?”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地球人会生活在我的星球上?”外星人有些不安。

“不是这个意思,”安德烈连忙否定,“人类从来不会侵占有智慧生命生存的星球。”

“嗜语者可以留着这个星球?”

安德烈不禁再次对这个外星人如此轻易就掌握了人类的语言而感到惊奇。他口齿清晰,语言流畅,只是在语法和用词上偶尔会出现一些小毛病。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兆头。常言道,善始者必有善终嘛!

“当然。”

那一个想了想,说道:“那……呃……就是说,嗜语者不会对你们……不利。”

虽然安德烈拿不准自己的问题是否合适,但还是忍不住继续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愿意与我接触?”

“我们的意思是……”

“要考查我?”

“考查你。”

啊……不出所料——对外来者产生这种不信任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那么,我希望现在我们可以开始接触了。”

“可以了……叶戈尔曾对我说过。”

果然,是那些可爱的小个子们充当了地球人和嗜语者之间的中间人!当然,顺便说一句,还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叶戈尔帮了这个忙。

“你们住在哪儿?”安德烈又问道。

看到嗜语者眼中显露出的困惑的神情,安德烈又一字一顿地问道:“当你在路边坐累了的时候,你会去哪儿?比如那些……”那些长着像大象一样的长鼻子的小家伙叫什么来着?巨魔姆米?不,那是些长得跟河马一样的东西,“嗯,你的邻居们,他们的村庄里有一些小屋。你们有那种房子吗?”

“噢!不是小屋,不是房子……”嗜语者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比划着一个巨大的东西。

“比那还要大一些?一座巨大的建筑?或许,是一座城堡?”

“一座城堡。”

“它在哪儿?”安德烈环顾四周,想要找到有可能隐藏着城堡的地方,“但愿就在那些山后面。”

“那些山后面的城堡,”那一个证实道,“我们的城堡。”

啊,山峦背后的嗜语者的城堡。一定和它的主人一般幽暗神秘,环绕着肃杀的气氛……安德烈眨眨眼睛,赶紧把自己从幻想中拉回来。

“现在,你们已经和我进行了接触。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已经准备好了跟我们人类建立外交关系?或者说还可以使这一关系更加紧密,进一步向前发展……”

“不,不是!嗜语者还……”那一个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准备?”

“还没有准备好?”安德烈试探着问。

“是,还没有准备好。”

“请相信我,”地球人抱着一线希望,“或许我们应该先增进彼此之间的了解?”

那一个点了点头。

“先增进了解。彼此之间。”

安德烈毫不怀疑,自从登陆以来,接下来的这两个小时里他所了解到的关于嗜语者的信息是最丰富的,甚至比他之前预想的更加丰富。只要嗜语者越过了挡在他们面前的语言鸿沟,他们立即变得十分健谈——或许,真的是太健谈了。

据那一个说,嗜语者对农业、畜牧业、工业、体育、商业、智力游戏以及自然科学,特别是数学、物理、天文学、生物学,历史等等都非常感兴趣。总之,只要是地球人提到过的,他们都有所涉猎。

“那么医学呢?”安德烈接着问道。

“医学?”那一个不解地皱起眉头。

“嗯,就是说,你们能不能制作药物、治疗疾病、进行手术,甚至……延长自己的寿命?”

“噢!”嗜语者轻舒一口气,“医学,我们很擅长。我们能够制造各种药物,治疗所有的疾病。我们偶尔也做手术,不过很少有谁喜欢做手术。我们几乎能活到……”

“永远?”

“甚至更久。”

安德烈几乎忘记了呼吸。这对人类来说是多么重要的技术啊!他会不会因此而受到表扬,成为普通飞船警官中引人注目的角色,并被星际联络委员会作为榜样呢?

安德烈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情绪,继续小心翼翼地提问。

“那么艺术呢?”

“艺术?”外星人问道。

……

等到安德烈问完,就轮到嗜语者满足他的求知欲了。这个外星人对地球人的好奇近乎饥渴。他不在乎探讨的主题,只是急切地想知道关于地球人的一切事情。这个时候他脸上的神情简直和接过安德烈的水壶时一模一样,而那深邃的黑眼睛中也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他用心地记下狄格洛夫-克莫格罗夫翻译牛顿-莱布尼兹定律的措辞;饶有兴致地听安德烈回忆水星到木卫三的星际航班时刻表;不厌其烦地让他讲述宇航员们在失重环境下艰苦生活的老故事、物种起源理论、流行歌的歌词以及他此时能记起的、小时候读过的各种图书。而当安德烈讲到小学课本上的“俄国人飞向火星,遨游金星”的传奇故事的时候,这个外星人似乎被深深打动了。“遨游金星,”他着迷般地重复着,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天空,眼眶里露出的白眼球一闪一闪,映射着太阳的光芒。

看到外星人的好奇心被满足得差不多了,安德烈决定进入此次谈话的主题。他将翻译机调整成录音模式——如果轻易就能被矢口否认掉,这样的协议可不能算好协议。

这位与外星人接触的专家已经准备就绪。可就在此时,他非常奇怪地发现自己似乎不幸忘记了该用哪个代词来称呼自己。应该是一个很简单、很常用的字,好像就是……哦,不,他记不起来了。

不过在这样的重大时刻,这点小问题对安德烈来说算不了什么。

“安德烈·金希望,”他很少用第三人称称呼过自己,这种称呼方式听上去带有从古印第安部落流传下来的某种传统的味道,“希望代表地球全体人类对你们的民族致辞。”

“真是一番颇具气势的讲话,”他想,“没错,如果能在我的气密头盔上再加上一根白色的鹰羽就更好了。”

“安德烈·金将向我们致辞,”那一个点点头,“我们很乐意听听地球人将带来什么。”

“哟……哟……”

又一个意外的发现掠过大脑,就像清冷夜空中的流星一般: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了。需要的人称代词和名字统统都消失在了稀薄的空气当中……哦,上帝啊,他叫什么来着?

不管怎么样,安德烈还是勉强问道:“你已被授权代表你的民族?”

不,或许仅仅有鹰羽已经没用了。安德烈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更像来自冰冷的苔原,而非北美草原。而且,他开始陆续“失去”所有的介词和连词,这让他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加急电报。

“可以这么说。”那一个似乎对安德烈语法上的纰漏并不介意,“在我看来,你们似乎是想与我们民族进行某种形式的合作。”

安德烈试图表达出自己无法说出来的感激。

“嗯,我们想知道嗜语者能从这场合作中得到什么。”

“哦……”

安德烈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但他却怎么也表达不出来。安德烈一生中第一次在遣词造句上遇到这么大的困难。

他把这些突然出现的语言问题都归结为自己的情绪过于紧张。对他来说,在正式的谈判中出现这种紧张情绪倒也正常。另外,酷热的天气也是造成这种问题的原因之一。这颗星球的太阳,那只白亮灼热的圆盘,这时候正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除了轻微的中暑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解释安德烈语言能力的一步步退化呢?

“这场合作的利益是巨大的,”他说道,“比预计的要大得多,几乎让你们无法想象。”

“无法想象?”那一个咧开嘴笑了,“我或许应该将你所说的‘利益’理解为某种交易。比如,商业,知识的交换,与公共信息网络相连接……我的话是不是太复杂了?”

安德烈顺从地点点头。但是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掌握的最后一点古斯拉夫语也随着这次大意的点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谈判一直持续到日暮。这并不是因为谈判双方态度强硬,而是因为安德烈在这种关键时刻不断出现要命的语塞。

那天傍晚,一个叶戈尔小孩偶然间来到了他们身边不远处的果园。这个为第二天早餐采集浆果的孩子无意中见证了两个文明之间进行的对话。陌生的话音透过树林传进孩子的耳里,其中一个声音滔滔不绝,不时被另一个人奇怪而生硬的谈话打断。

小叶戈尔会心地笑了笑,向路边走去。

当他渐渐走近,透过稀疏的枝条看清楚对话的两个人是谁后,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小小的三角眼里面一时间充满了恐惧,睁得滚圆。

叶戈尔用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长鼻子,强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转身而逃。

在他原先站立的草地上,只剩下遍地的浆果和一只被抛弃的竹篮。

有些事情好像不对劲,不,不是有些,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

安德烈已经没有足够的词汇来支持逻辑推理了,但是他凭借自己的直觉意识到了这一点。

实际上,一切事情都不正常。而最不正常的是,那个外星人居然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

“如上所述,”他正充满激情地说着,“我们应当共同谱写这辉煌的史诗。它就像一根纽带,不仅会在未来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还将使我们的过去紧密相连。”

“我是怎么了?”安德烈努力思考。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的词汇越来越少了。于是他只好用图像来代替语言进行思考,“我怎么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让我们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那一个继续说道,“在我们嗜语者祖先流传下来的古老神话和传奇中,经常提到我们的母星,她叫……啊……名字并不重要。当然,她曾经荒凉死寂,直到后来孕育出了生命,然后……”

“那个……他到底是谁?他记得一切事情!他记得所有的词语!他简直是个烦人的话匣子!可我不明白的是,听到他的话语,我似乎也想起了这些字词,但是为什么转眼之间我又忘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不让这颗美丽的星球上遍布地球神话中的代表?就像……你们好像把它们叫做……”嗜语者不耐烦地弹了一下舌头。

“人头马?”安德烈心不在焉地答道。

“我告诉过他这些事吗?等等!我刚才说什么?人头马?我居然还记得这个词?人头马,人头马,人头马。我得记住它!人头马,人头马……”他决定这样不停地念下去。

“没错!人头马!”那一个显得很高兴,“但是……”

“人……”这个词最后一次掠过安德烈的大脑,消失了。

“你知道他们如何在硫化氨构成的大气中进行新陈代谢吗?”

安德烈一脸绝望地摇摇头。

“不,”他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意识,“现在我什么都忘了。尽管我心里明白得很,可是只要我一说出来,再听到他说出同样的话,我就会……难道……我应该……”

一个可怕的猜想突然涌现出来。他不能用语言表达出这个猜想,这让事情显得更加可怕。

安德烈重新审视着外星人。那一个还在继续着热情洋溢的独白,但安德烈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了。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急切地想找几个词句来证实自己的猜想。可不幸的是,他脑中一片空白。

什么词句也想不起来,除了……

“踢踏,嘀嗒,咚,老鼠爬上钟!”他抓住瞬间闪现的灵感,脱口喊道。

那一个马上打断他的话。

“踢踏?嘀嗒?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能说完整一点吗?”他满脸诧异地问道,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几乎已经不能说话了,“让我想一想。‘老鼠’是一种动物。‘爬上’是动词‘爬’的完成时态,而副词‘上’,表示‘在高层或某物的表面’。我说得对吗?那么‘踢踏,嘀嗒’就应该是……”

“看来我得给自己留几个词了”安德烈终于醒悟过来,可是已经太晚了,“唉,都怪我自己,没有人逼着我用……自己的……那个……我嘴里的……”安德烈努力集中精神,可还是想不起自己所需要的那个词。他眨了眨眼睛,试着用想象的图像来帮助自己回忆。他脑中出现了一个开怀大笑的人,他笑得嘴都合不拢,甚至舌头都露了出来,“对了!是舌头!”

外星人还在喋喋不休。

“为什么它还不停下来?他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呢?难道还不够吗?我几乎已经一无所有了。也许还记得一些无关紧要的词语吧,可是他要那些有什么用呢?毕竟,连我自己都不打算长久地记住它们……”安德烈阴郁地想,“我们都说,要找到一种通用的语言。我们确信这样做将令我们受益无穷。如果你还记得当我如此轻易地就找到了与……与我面前这个人通用的语言后我是多么的兴奋,你就会明白这一点。我原本以为,我的母语,我从小使用的语言,将会成为我们的通用语言,当然,我是指,我们俩共同使用的语言。可现在我想它成了一个人的语言了。那个人正恬不知耻地使用着我的母语,而我自己却只能让一幅幅想象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拥挤,就像……就像……”

安德烈脑中的画面突然停止盘旋,有序地排成了一列。嗯!虽然不知道是否有作用,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安德烈准确而迅速的行动显示出他孤注一掷的决心。他把翻译机调到收听模式,从头上摘下耳机,戴到嗜语者那被黑色风帽遮蔽的耳朵上。然后安德烈把头缩到宇航服的领口,朝麦克风“喔-喔-喔”地咆哮起来,看上去仿佛准备像那些被抛弃在硫化氨大气中的狂暴的人头马一般,向嗜语者飞身撞去。

他的咆哮完全没有包含任何语义。但是没有关系,翻译机直接翻译出他头脑中的画面,和他的怒吼混合在一起,向嗜语者发送了出去。

绝望之中,安德烈头脑中出现了充满强大破坏力的画面,这让翻译机几乎无法承受。最后,甚至连安德烈自己都听见了翻译机的耳机中传来的话:

“立刻停止偷窃我的词汇!”

译完这一句,翻译机发出最后一阵线路的爆裂声,然后便永远陷入了沉默。

“词汇?”那一个带着掩饰不住的轻蔑,反问道,“你把那可怜的一万个词叫做词汇?它们甚至不值得麻烦人们的舌头!”

“舌……舌……”安德烈拼命地想抓住这个词,“哦,不,没有用。”

“但即使是这区区一万个词,你也不配拥有他们!你根本……”他神情激动地顿了顿,“你根本没能正确地使用它们!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一会儿之后,嗜语者用稍稍平静的口气说道:“随它去吧,一万词汇并不算很多。可是说起来,你却是多么浪费啊!你一般只使用你所谓的词汇中的二三百个字词,而其他的词则被荒废在你那布满灰尘的记忆的后院里。你残忍地扭曲词义,简化词组、混淆重音;你肆意省略句子的成分;你甚至还使用缩写!”

最后一个词听起来像是某种指责,因为安德烈看见嗜语者停了下来,愤怒地喘着气。

可是安德烈不知道该如何回击他的进攻。他竭力搜寻着记忆的每个角落,甚至包括嗜语者所说的“布满灰尘的记忆的后院”,但他惊恐地发现,他只剩下两个词了。

顾不了这么多了。安德烈选出一个听起来更像咒骂的词,并试着配合自己的语调,以表达心中极度的愤恨。

“一团糟!”

“什么?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叫做‘一团糟’吗!”那一个终于爆发了,他激动地嚷道,“多美妙的词汇啊!可是你又用过几次?当你的宇宙飞船进入大气层开始振颤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词?!哦,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要每天念上好几遍,我还会……我还会让它听起来更加美妙!听着,这样是不是更漂亮:一团糟糕,一团糟糕之至,一团……”

嗜语者得意地转着眼珠,仿佛对自己的声音非常满意,“不,你不配使用你的语言。我要把它们带走。你们有句成语叫作‘沉默是金’,啊哈!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比这更愚蠢的词了。不过,现在我觉得这个词用在你身上倒是非常合适。”

说完,嗜语者站起身,慢慢沿着小路向山脉走去。也许在那些山的背后,真的有一座黑色的城堡。

走出几步,他又停下来,头也不回地说:“我们再也不会和你们交谈了,从地球来的人。”说完,他轻轻地哼着一些不知所云的小调,再次迈开了脚步。

这样,嗜语者明确地表示,他已经对他的谈话对象失去了兴趣——如果安德烈还称得上是谈话对象的话。

最后一个奇迹般地被保留下来的词汇在安德烈的脑子里回荡着,那就是“尽管”。这个词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不过安德烈还不至于愚蠢到把词汇丢得一个不剩。

安德烈一跃而起,连跑带跳地追上嗜语者,抓住他的肩膀。

“呃……呃……呃……”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那一个的眼睛,发出自己唯一能发出的声音。他只能说这个了。

那一个停下脚步。

“你是要喝水吗?”他带着几分怜悯问道。

“喝!喝!”安德烈使劲点点头。

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照在他的脸上,仿佛一线曙光。

“喝!”他又重复道,同时轻轻动了动嘴唇。不知是想让对方看到他的干渴还是为了品尝好不容易赢回的一个词汇。

缠在嗜语者脸上的带子泛起几道皱纹,这显示出他笑了起来。外星人默默地从宽大的外衣下拿出安德烈的水壶,拧开盖,倒转瓶身。

一滴水也没有。路上的尘土还是如先前般干燥而冷漠。

对于安德烈来说,接下来的三十个单调的地球日,漫长得难以忍受。

每天清晨,他怀着对来到这个星球的满心后悔,再一次走过自己踏出的小道,穿越森林,爬上山坡,停在带他来到安德烈星的飞船前面。在船身附近徘徊一小会儿之后,安德烈通常会找到一块足够重的石头或是一根坚实的木棍,然后用它们使劲敲打飞船闸室的舱门。而数个小时的徒劳之后,安德烈又会丧气地放下工具,疲惫地坐在飞船前的鹅卵石上,双手抱头,静静地坐着,直到当地的太阳升到天顶。

宇宙飞船的舱门是锁着的,只有安德烈亲自发出的语音指令才能打开。那是几个非常简短的词,但究竟是什么词呢?

不得不说的是,在这段时间里,安德烈经历了重重磨难,而这些磨难日后也成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财富。他默默地承受了一切,却从未放弃过希望。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由耐热钛合金制成的二十厘米厚的宇宙飞船舱门都作出了让步。

如果安德烈向叶戈尔借一些工具的话,他就能够将工作进行得更快一些。但是……那也需要他能够开口说话才行。

安德烈一直等到中午。当星罗棋布的酒吧都打开大门等待客人们前来用餐或是娱乐的时候,他就会走进附近的一个村庄,挑一间酒吧,坐在一张空位上。一直等到老板注意到他,安德烈便向老板喊道:“喝!”他是不会选择饮料品种的。

附近的酒吧老板纷纷对安德烈表示同情。而同时,这个地球人也吸引了更多的顾客,他们是对他感到好奇的叶戈尔,于是老板们也乐意让安德烈赊账。

在安德烈的第五杯或是第六杯酒下肚以后,老板们的同情心总是更加强烈。他们会关切地问道:“或许,你喝得太托了?”

而每当这时,安德烈总是一成不变地回答:“尽管!”

三十天之后,来自地球的救援队抵达了安德烈星。

由三个精神病专家、两个催眠师和一个经验丰富的语言学家组成的队伍花了两周多的时间,才让安德烈的表达能力恢复到原来的水平。

房间的门打开了,外空间生物学家尼古拉斯·拉里庞大的身躯塞满了整个门廊。他是安德烈在宾馆里的邻居。

“啊,”拉里粗声粗气地说道,“今天这些天气……”

“请注意,”坐在书桌后的安德烈向后挪了挪身子,不情愿地从手中的书本上抬起头,“请注意语法结构。不要忘了助词,还有,请不要以复数形式指代天气。至少,在我这里时请注意这几点。”说完,他又低下头。

尼古拉斯·拉里不禁睁大了眼睛,颇为诧异地看着安德烈。随后,他的视线移到了安德烈手中的书本上。

“那是什么?你在看我的外空间生物学专业书籍?”

“哦,是的。只要是我能找到的专业书,我都看过了。”

拉里注意到安德烈桌上堆成堤坝般的各类书籍。

“为什么?”

“为什么?”安德烈开心地笑了,“因为我在这些书里发现了很多美妙的词汇!你听……”他沙沙地翻动书页,“火星巴斯虫!同步条状组织!突刺状……啊,请稍等,我找一找……”

“类生命体!”拉里接道,“可你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吗?”

“懂不懂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听起来很棒这是最重要的!”

安德烈仰起头,陶醉地念道:“突刺状类生命体……”

外空间生物学家想到流传在同行间关于这种东西的传说,不禁倒退了一步。

“你真的认为这些词对你有用吗?”

安德烈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放下书。

“实际上,”他说,“没有谁知道他的人生中将会需要些什么。如果你跟我一样,经历了很长一段不能说话的时间,你就会明白什么是对语言的真正渴望。现在我掌握了大约十万个词汇,而且,我还……”

他轻轻地摩挲着书脊:“还记得最丰富的图像。如果再让我遇到那个偷窃语言的吸血鬼,我倒要和他比比看谁先张口结……”

安德烈突然顿住了。“结……那个……”

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那个红色的……”激动终于变成了恐慌,“我嘴里那个红色的东西!”他一脸无助地望着外空间生物学家,不再说话……

本文来自:科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