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夜读】这一碗面,鲜到打耳光也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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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穷人,但算是吃过大黄鱼的穷人。

大年夜,一家人落座,阿爸、姆妈、大姐姐、小姐姐、我。冬天的风,肆虐呼啸,似乎要从简屋外穿透而进。屋里,暖锅生起,热气升腾,四散。散得一房间的温暖,一房间的欢声和开心,刹那间,如春。阿爸用筷子指指一个个碗,说声:吃。

席间,姆妈起身,走向屋外。屋外有冷风,屋外更有暖炉。我家的简屋,在屋外搭有一个小小的灶披间。灶披间里有只煤球炉,姆妈炒菜,就伏身在这个不足一平方、小小窄窄长长的小披间里。

不一会,姆妈端着个大盆进屋,带来一屋的热气、一屋的香气。那股香气,微腥,闻上去有鲜鲜的味道。

一盆雪菜大汤黄鱼,在桌子上冒着热气,微笃。盆里的大黄鱼,瞪着黄鱼眼,似浮上下。阿爸又举起筷子,指指碗,说声:吃。姆妈搛起鱼肚子上的一大块肉,放进我碗里,说声:当心刺。



【小麦夜读】这一碗面,鲜到打耳光也不放



其实,大黄鱼没什么刺,特别是肚子上的肉,嫩,滑,鲜。大姐姐喜欢吃鱼背,小姐姐喜欢吃鱼尾。阿爸、姆妈,喜欢,看我们吃。

吃着吃着,就剩下大黄鱼的鱼骨。姆妈把鱼骨上的肉剔上一遍,搛进阿爸的碗里。阿爸正喝着他的廉价白酒,咂巴着嘴,很陶醉。姆妈剔完鱼骨,端起大盘,又去到屋外的灶披间。

阿爸依然在指点圆台面,可是姐弟仨,并不动筷子,只是一味地笑。大年夜,一屋子的声欢语笑,盖过屋外的北风呼啸。姆妈又来了,依然是那个大盆子,盆子里,是一满满的,热气,面;盆子里,是一满满的,年夜,饭。



【小麦夜读】这一碗面,鲜到打耳光也不放



阿爸又举起了筷子,指着大盆子:吃。撩起面,撩起了美味;撩起面,撩起了幸福;撩起面,撩起了浓稠得、不知如何形容的,鲜。

年夜饭,就在这碗大黄鱼鲜汁面中,撩吃得,充满了,幸福,和,永远的,回味……

上世纪80年代,每家每户都有副食品票。过年的时候,更要去领一张副食品辅助券。在我印象中,辅助券是一张集合式大票证,上面印着一张张邮票大小的小票证。每到过年,姆妈总是用剪刀,一张张小心翼翼剪下来,藏好。

小票证是鱼券、蛋券、南货票(各类干货)等,鱼券又分大黄鱼券、小黄鱼券、带鱼券等。特别是这张大黄鱼券,只有“大户”人家,才能拥有。



在票证年代,所谓“大户”,就是家庭成员五人及以上;而“小户”,就是家庭成员四人及以下。我家五口人,在当时刚好算“大户”。是“大户”,才能吃到大黄鱼。

这一条野生冰冻大黄鱼,足足有两三斤,在那样的年代里,已是稀罕物。



据《中国国家地理》2010年10月“海洋中国”专辑中报道:



最致命的一击发生于1974年初春,浙江省组织了近2000对机帆船前往大黄鱼的主要越冬场外海中央渔场围捕。这一年渔发面积大,鱼群密度厚,舟山渔场的大黄鱼产量由10万吨猛増到16.81万吨,创造了我国渔业史上大黄鱼产量的最高纪录。自此以后,东海岱衢族大黄鱼资源一蹶不振,销声匿迹。

我的青春年少,有幸生长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纯真而少于喧嚣。吃到的东西,也纯味而稀有珍贵。



野生大黄鱼,几乎是在濒临绝迹的时候,在我们家简陋的饭桌上,肆意飘香。而阿拉姆妈,秉承了上海母亲的精明,不舍得那大汤黄鱼的剩汁,煨了一盆堪称天味的,黄鱼煨面。



【小麦夜读】这一碗面,鲜到打耳光也不放



黄鱼面如今分两种,一种是普通的雪菜黄鱼面,一种是黄鱼煨面。普通的雪菜黄鱼面,以“沧浪亭”为代表。“沧浪亭”是上海最著名的苏帮面馆之一,首创以宁波菜特色雪菜黄鱼作浇头,制成“雪菜黄鱼面”而风靡上海。该面特点是,白汤浓郁,黄鱼片裹上薄芡,在油里拉一拉(沪语:过油),与雪菜同时入锅,旺火上翻几翻,覆盖于面。

吃这种雪菜黄鱼面,要先把面撩起,浸黄鱼片人面汤下,使黄鱼和雪菜的鲜,慢慢散于面汤中。面韧而劲道,越吃越鲜。吃一口面,吃一片黄鱼,再喝一口汤。黄鱼有刺,需慢嚼慢抿,抿出刺,才能抿出味。抿到最后,是一口鲜汤。

面光,汤留一口,抿含于嘴。回味,绕鲜。

雪菜黄鱼面,讲究高汤打底,黄鱼、雪菜吊鲜。特别是雪菜(见《雪菜、咸菜肉丝面》),腌制要入味。雪菜鲜味入黄鱼,黄鱼鲜味入面汤,面汤鲜味入面,面鲜入口。其烹调手法需高超技巧,高汤的熬制、黄鱼的过油,时间、火候都需要控制得恰到好处。一般面馆,根本没有这样的厨师和手艺。

于是,上世纪90年代后,诞生了黄鱼煨面。所谓煨面,1983年版《中国小吃(上海风味)·雪菜肉丝煨面》制法:“油烧至八成熟时,把雪菜段和肉丝一同倒入煸炒。肉丝煸熟后,加入鲜浓汤烧开,随即将面条投入。待汤翻滚后,即改用小火煨约三四分钟……即可起锅。”

“应选用中粗面条,面条如过粗,不入味;过细又易糊烂。”煨面最便当(沪语:方便),就是把面放进汤里,在火上滚一滚,我姆妈也会。

该书并未收集如今红遍上海的“黄鱼煨面”。上海滩上,名气最响的两家主打黄鱼面的面馆,我都去吃过。一家的招牌黄鱼面,黄鱼可圈可点,但是他家的面,实在让我提不起圈点的兴致。另一家的招牌黄鱼煨面,黄鱼融于汤中,面实在被煨得让我软无兴致,汤倒蛮好,煨出了点鲜味。

可是毕竟,那是小黄鱼煨出的汤。



可是毕竟,没人煨得出:我姆妈在三十年前,大年夜屋外的灶披间上,煨出的那碗,野生大汤黄鱼,面。



原题《

黄鱼面

》,摘自《小吃大味(寻访上海的200家小吃店) 》

芮新林,自喻馋人,四十岁始为文。处女作《寻访上海的30碗面》、《寻访上海的30客生煎》及《寻访上海的30样小吃》被《新闻晚报》连载数月,并在网络上广为流传。2009年通背《论语》,感慨良多,2010年著成《论语之旅——从孔子的吃喝玩乐说起》一书,先后在香港和大陆出版。

【小麦夜读】这一碗面,鲜到打耳光也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