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冯立 拍摄的照片“让人不舒服”是他的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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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开始:
冯立家里有三只猫、一只鹦鹉,还有一头猪。这头猪来得特别。他妻子在机场上班,去年春节,有个女的带着猪去搭飞机,安检人员不让她把猪带上去,她一气之下,把猪扔掉了,手提行李也不要了,直接上飞机走了。
安检人员没办法,猪呆了一晚上,没人理,妻子就收留了。
“很难讲得清,为什么带猪上飞机?猪带不上去,行李也丢了?”直到今天,对这个不曾谋面的女士,冯立还是好奇,猪才不管这些,天天黏着他,比先来的“猫主子”们还争宠,又怕冷,天凉了,缩在取暖灯前的垫子上,绝不挪身。
冯立觉得猪是来找他的,多年前,他网名就叫“自由猪”,爷爷早年也养过,像有一种呼应。他的其他动物也是一样,“黑猫是路过工地,一摇一晃朝我跑来,鹦鹉更是意外,有天打开卧室的窗户,一只鹦鹉飞过来,真漂亮。”
找不到主人,也送不出去,他就自己养,毕竟“是一个生命,养了也很高兴”,冥冥中,他的亲人,也多少和这些动物发生过关联,他慢慢也就觉得这之间的牵连,可能有种必然性。
拍摄对象也是一样。
这个以《白夜》系列著称的摄影师,在十余年的不间断拍摄中,捕捉了太多荒诞魔幻的人像。
他是怎么拍到他们的?连相熟的同行都诧异,有次他和摄影师王轶庶在兰州,对方看他打街回来后的相机,说“我在兰州生活这么长时间,都没遇到这些人,你都碰到了。”
他的解释,是久别重逢,“我没有找他们,他们来找我,我的鸟、我的猫、我的猪,还有他们这些人,都是冲我来的。”
《廊桥遗梦》的种子
冯立学的是中医,毕业时,在地区卫生局工作,他和摄影结缘,还要从一部电影说起。
1995年,他看到一部电影,是梅丽尔·斯特里普、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等主演的《廊桥遗梦》,电影里的男主角,叫罗伯特·金凯,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里面大量开着吉普车,带着相机拍摄的场景,打动了冯立。
“具体说不上所以然,可能就是生活方式,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对金凯那一台尼康相机,冯立更是迷恋,家里存了一年钱,妻子给他买了台相机,足足花了一万多,是尼康FM2,当时成都的房价,也不过才一千多一平方米。
“回想起来,当时特别傻,专业相机还不普及,能背相机的,都是摄影师、摄影记者等专业人士,我放着三脚架,在人民公园拍菊花,别人搭讪都是问,老师,你好专业哦,你是摄影师吗?”
现在人,都流行说“诗和远方”,而在当时冯立的眼中,金凯一车一相机,在路上拍照的感觉,就是他眼中的“诗和远方”,他后来还买了辆二手吉普车,也经常带着相机在路上,一来二往,他希望更纯粹地去做,实现摄影这个梦。
1999年,他找到局长,说要辞职。对尚有铁饭碗之说的那个年份,辞职还是罕见的事情,局长问他为什么,他说要去拍照。对方很惜才,就跟他说:“区委宣传部搞摄影的,最近辞职了,要不,你去试试?”
在当时的冯立看来,一切和摄影有关的工作,都是美妙的事情。“虽然不能随心所欲,但能或多或少和照片发生关系,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他一边拍着工作照片,一边拍着风景,或是花花草草,完全是一个爱好者的手法,“2003年以前,工作照片和想拍照片是一样的,重合的”。
对他来说,2003年的与众不同之处,是他结识了同样爱好摄影的骆丹和阿斗,看了对方的照片,冯立很有感触,“他们居然这样拍照片,觉悟是比较早的,不是浮于表面、流于形式的拍,而是在走心,探讨人的内心。”
那个时候,没有所谓的老师,他们就在各自家里,互相摸索,彼此交流切磋,探讨摄影的可能性,冯立把它形容为黄金时代,“大家都有强烈的求知欲,谈起摄影会热泪盈眶,我的感觉,就像前面有窗户,但很模糊,但你知道,只要这样走着,有天就会看见。”
有次,他和阿斗去洗照片,看着照片一张张出来,阿斗很得意,说日本有个摄影大赛,我这些照片寄过去,肯定一等奖,后来大奖一公布,一等奖果然是阿斗拍的《公交车与中国人》。
每个摄影师,都有属于自己不同的灵感。正如冯立,他做了许多摄影师不会尝试的公务员路线,还一直做到现在,从不为之束缚,“我不会反感工作中需要拍摄的东西,任何土壤,都有它的养分,会有让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比如《白夜》的由来。
“那个场景的复活”
2005年的冬天,冯立因为工作的缘故,去拍灯会。
与众不同的是,平常灯会都在城市,比如公园里办,那一次因为搞新农村建设,办在了一片近千亩的荷塘,荷花荷叶,都是假的。
傍晚起了雾,天色也暗下来了,冯立摸索着,想找一个拍摄点位,突然,“chua”的一下,灯亮了,一棵30米的圣诞树亮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傻掉了。“那个场景,简直匪夷所思,我一个人在那里,那个瞬间,简直不知身在何处,人是被抽离的状态,忘我,就像处于一个超现实地带。”
“这是白夜啊。”
这个念头主动闯进了他的大脑,他说,当时整个脑子回旋的,就是“白夜”二字,让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分不清想象和真实。
仿佛是醍醐灌顶般,他决定以后就要拍《白夜》,再现这种魔幻的场景。他还特意跑到一些城市去寻找,比如上海、重庆,“都是些很魔幻的城市,现实就是这样的,如果你去看,它有丰富的想象空间。”
后来,他拍摄的《白夜》系列作品,都是复活,冯立说,那个视角启蒙了他,一切魔幻的瞬间,都是那个场景的复活。
闪光灯,是一种复活的标识。和其他人不同,冯立一直采用闪光灯拍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有种去真实化的效果,他把它称做一种减法:“所谓白夜,分不清白天晚上,分不清具体地点,把构图时间地点模糊化,去掉一切多余东西,减到最少,聚焦人的精神状态,把最打动人的拍出来。”
要抓住打动人的,除了做减法,还要快。
在打街的路上,看过冯立拍照,他和寻常人一样,走路、说话,仿佛一心二用般,其实早在暗中观察,突然就凑到某个人面前,一秒按下快门,对方往往措手不及,来不及下一步反应,那个定格瞬间,是真实的。
这些瞬间里,有点火抽烟的人,手上还流着血;有满面皱纹的老人,在灯红迷离里烫头发;有穿着全套兔子服的人,单腿拄着拐杖;有身穿迷彩服的人,倒栽葱挂在围栏里……许多人疑惑,他是怎么碰到了这些瞬间?
冯立的回答,也是寻常,基本都是身边,从小生活的街道。
“骆丹、阿斗他们,都长时间在路上,去拍东西,我也试过,发现不行,不适合我,我更希望和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从小在大慈寺一带长大,父母也在这附近长大,我照片大部分,都是在大慈寺、春熙路这一带拍的。”
这些和他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被形容为久别重逢,“所有出现在我照片里的人,都有不期而遇的默契,我看到他,有种直觉,这个人就是我要拍的,这种感觉,具体很难说得清楚。”
在他看来,《白夜》吸睛,并非自己厉害,厉害的是拍摄对象,“他们都是厉害角色,很多时候,一扭头看到,立马被镇住,完全想象不出来。”
比如一对打架的人,他路过蜀都大道,突然碰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可能都是喝醉了酒,一个处于上风,另一个被摁倒在地,掐住脖子,鼻子上还有血,冯立离得很近,突然相机凑到面前,咔嚓拍了一张。两个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有被激怒,三个人对视了几秒。
“让我意料不到的是,突然两个人起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肩膀搂着肩膀,走了。”
皇帝的新衣
对很多人而言,冯立的照片,看起来总是令人不适。
策展人海杰曾如是评价说:怎么看待“活熊取胆”,就可以怎么看待冯立这些影像所呈现的内容。
摄影师韩磊则说:冯立从未有拍出赏心悦目照片给你看的动机,拍得“不好看”是他的特长。
这些怪诞、乖戾、甚至颇带凶相的照片,在闪关灯模糊化加持下,愈发的尖锐起来,让人不舒服却无法不去看它。
冯立从未想过去修正这种带给人的不舒服,“我为什么要去考虑他们感受,每天,那么多社会新闻发生在我们面前,比如狗被活生生打死了,考虑过我们感受吗?为什么要假装神经脆弱,不堪一击,对这些照片里的真实视而不见,仅仅因为我用了闪光灯?”
在某种程度上,他惊讶于很多人的视而不见,舆论事件来了,大家吼一声,三两天,舆论过去了,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就像皇帝的新衣一样,大家能很快恢复,我不可以,这些匪夷所思的东西,我有很强的代入感,宁愿戳穿它,所以我拍摄的照片,指示性很明显。”
这些魔幻的现实,甚至令他亲切,因为独特的经历,他能感受一些常人感觉不到的东西。
“从小到大,我最亲的人就是奶奶,爷爷出事后,她变得疯疯癫癫,但一带我时,人就会平静很多,我们兄弟姐妹,她最爱我,会往我枕头下悄悄塞一块饼干。有时,她抱着我在街上走,孩子们就丢石头,说老疯子带小疯子出来了,她越被激怒,孩子们就越闹腾,奶奶就抱着我背对着他们,我能听到石头打在她身上,咚咚咚的声音。”
他心中却没有恨意,“孩子是不懂事,如果我是其中一员,可能我也会参与,但我会记得这种荒诞感,对我来说是亲切的,甚至会让我想念一个人。”
在他的《白夜》里,每一个人,每一个场景,似乎都是荒谬的,甚至似乎很阴暗,但他觉得只是表象,“从气质来说,他们都是平等的、高贵的,不会因为荒诞的一面遮盖它,就像我奶奶一样,她是疯的,她也是尊严的。”
这些有尊严的人类,为什么会有荒诞的一面,才是他想提出的问题。
“看到《白夜》照片时,很多人问我表达什么,我无法解释这些照片的确切含义,就像我没有弄明白这个世界一样,但这些又是真实存在的,我遇到看不懂的,只能不断地提问,这些照片就是我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或者说,问题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张路延
原标题:照片“让人不舒服”,是他的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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