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李泽厚:人是什么?什么是人?


李泽厚|李泽厚:人是什么?什么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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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几十年或更长时间以后 , “情”(Qing)与“度”(Du)这两个在我的哲学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中文词汇 , 能与“道”(Dao)、“气”(Qi)、“阴阳”(Yin-Yang)等英译一样 , 成为西文的通用词汇 。 因为这些词都很难找到可以恰当对应的西语译名 。 例如 , “情”就很难等同于emotion、feeling、affection、passion等等 。
自先秦以来 , “情”至少有两大类涵义 , 一是情感或感情 , 二是情境(situation)、情实(fact) , 后一种涵义在应用中有时甚至超过第一种 。 包括今天人们说“事情”、“情况”、“情势”、“情态”、“情状”、“情形”等等 。 A.C.Graham认为 , 汉代以前 , “情”并无情感义 。 郭店竹简推翻了这个说法 。 但重要的是 , 这两种涵义为何会合用一个字 , 似乎很少人谈到 。
我未研究字源学(etymology) 。 先说几句题外话 , 记得我很早引用过Sapir-Whorf的理论 , 认为语言有世界观的背景 。 我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提出 , 中国文化和哲学一直重功能大于重实体 , 重动作大于重静态 。 例如 , “度”翻译成西文的measure或degree便很不合适 , 因为它指的是人在动作中掌握的恰当分寸 , 正是它维持着人的生存(包括个体、群体和人类) , 从而它不是本体 , 却具有本体性(使人的生存延续成为可能) 。 所以它是动名词而非名词 , 是动作(包括姿态、样式 , 也包括对自然和人际 , 等等)当中恰到好处的分寸 , 而不是静态的刻度、标准等等 , 是主体活动性的、能动的、变化着的“合宜” , 而非客观、静态、确定的存在 。
“情”又有“情绪”与“情感”的区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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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
汉语的“情”无此区别 , 西语的emotion与feeling等也如此 , 相当一致 。 我认为“情”其实包含有这两种不同的涵义:一是动物性的生理本能自然生成的情绪 , 一是“人化”了的情绪即情感 。 这一区分在日常生活和日常语言中 , 看不到也用不着 , 但在学术研究领域内 , 我以为区分它们十分重要 。 我的伦理学认为 , 情绪乃人兽所共有 , 而情感则专属于人 。 这个区分 , 可以说是承续了儒学强调的人兽之分、人禽之别 , 而现代心理学和社会生物学(socialbiology)以及所谓“生理学进路的伦理学研究”等 , 则忽视甚至抹杀这一区分 。 我最近之所以推重刘绪源的修订版《美与幼童——从婴幼儿看审美发生》(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7年10月) , 就是因为他如同Piaget研究儿童智力发展那样 , 仔细观察、描述和论说了儿童从2岁到4岁的这个阶段 , 通过审美的想象手段 , 以理入情 , 让动物性的情绪得以发展变化为人化的情感 , 开始形成专属于人类的情理结构 , 并使其得到独立的活动和发展 , 从而使人在情感上逐渐脱离动物界而区别于动物 。 我以为这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
虽然我并不赞成钱穆认为“仁在人心中与生俱来”的观点 , 但在拙作《论语今读》谈到情理关系时 , 非常赞同地引过他的这段话:
宋儒说“心统性情” , 毋宁可以说 , 在全部人生中 , 中国儒学思想 , 则更着重此心之情感部分 , 尤胜于其看重理智部分 。 我们只能说 , 自理智来完成性情 , 不能说由性情来完成理智 。 情失于正 , 则流而为欲 。 中国儒家 , 极看重情欲之分异 。 人生应以情为主 , 但不能以欲为主 。 儒家论人生 , 主张节欲寡欲以至于无欲 。 但绝不许人寡情、绝情乃至于无情 。
因为即使情感是“人化”的情绪 , 却与情绪一样 , 仍然与欲望紧密相连 , 所以在《回应桑德尔及其他》等文中 , 我强调应该区分不同层次和种类的欲望 , 以及跟欲望相关的所谓“幸福” 。 有纯粹满足人作为动物需要的基础欲望(如性) , 有超出但仍包括这些欲望的欲望(如爱) , 还有完全超出这些欲望的欲望(如牺牲自己生命的欲望) 。 幸福也是如此,有各种层次和类别迥然不同的“幸福”,不能一概而论 。 所以 , 孟子那句时常被人引用的“理义之悦我心 , 犹刍豢之悦我口” , 这两种“悦”便不应该等同 。 后者主要是满足自然生理需要 , 前者不是 , 而且甚至是对抗这种本能需要 。 但至今好些学者经常把这两种“悦”混同起来 , 看作都是直觉性的 , 看作都是自然或上帝给予人的“先天”或“先验” 。 我的“情理结构”正是对此而发 , 强调区分情绪与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