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向春︱陈鸿森先生的清代学术史研究( 二 )


三、揆情实者,如《清史列传儒林传考证》一文“钱东垣传”条,据《清史列传》、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桂文灿《经学博采录》、光绪《嘉定县志·艺文志》所载,东垣、绎、侗昆仲三人各撰有《孟子》疏义之书。但因历经动荡,三人之书,现已无存。不过,作者依据仅存的著述宗旨、条例,再结合钱侗早逝,所撰《方言义证》六卷曾经其次兄绎补全为《方言笺疏》十三卷之证,以为:“(钱绎、钱侗)两君所为《孟子义疏》,亦犹是也。”加上“钱东垣兄弟友于挚爱,尝同校订《郑志》、辑释《崇文总目》,东垣与侗殆无二人各著一书,相角高下之理。……余固疑东垣《解谊》与钱侗《正义》、钱绎《义疏》俱同一书,其书或钱氏昆仲共撰,或本钱侗所著,早卒,未竟其业,东垣、钱绎踵续成之”。虽不曾定论,但分析鞭辟入里,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再如《段玉裁说文注成书的另一侧面》一文,段氏曾自言,在注《说文》之前,曾编有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但作者以为这个说法颇有可疑处,作者认为:“从事理上来看,北京本至早五十五年誊写清本,尚未删汰录为定本,随又另起炉灶,重编另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情理上也不好说。”又云:“……推测《尚书撰异》五十六年五月成稿后,翌年全书写定,将付梓人;同时又拟‘删定《说文》旧稿’,继《撰异》之后,次第付刻。而同一时间,段氏复分神另编一本五百四十卷的《说文》长编,这在情理上断无可能。”在综合以上因素之后,作者得出结论:“因此,段氏注《说文》之前,曾纂有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这个说法应该是段氏虚构的。”段玉裁一生致力疏解《说文》,但因种种关隘,不得不故作狡狯,谰言曾撰作五百四十卷长编以证己。作者于他人无疑处生疑,爬梳文献,考订事实,复揆之以情理,以为必无此事,揭二百年无人道及之秘,颇可见其治学风貌。
四、审制度。制度向来是文献考证的重要依傍,作者浸淫学术数十年,自于制度一事烂熟胸中、游刃有余。书中亦多有以此来考实史事者,如关于马宗琏的科第、仕宦问题,根据旧有文献记载,马宗琏既已经举人大挑,已官教谕,而又应嘉庆四年礼闱。既已会试中式,而又至六年方成进士。其间究竟是何缘故?无论《清史列传》《清史稿》《桐城耆旧传》乃至《桐城扶风马氏族谱》中,都未曾言明。今据《马宗琏行年考》一文所考,知马宗琏当于乾隆六十年以四上春官不售,应该年大挑,列二等,以教谕用。而自嘉庆元年冬,朱珪调任安徽巡抚,因惜宗琏才,故仅数令其署理教职,未曾实授。《马氏族谱》《桐城耆旧传》言曾补东流教谕,非事实也。又马宗琏会试之后,史传均未言及何以未曾及时殿试。陈先生在文中则梳理贡士不与殿试的三种情况,即丁忧、因病告殿及殿举。并引李赓芸《稻香吟馆诗稿》中二诗,旁证“马氏当因复试磨勘,缮写违式而遭罚科”。马氏生平资料极为匮乏,而作者因智珠在握,旁搜远绍,于马氏既殁之后二百余年,竟能考实其生平重要关节,不得不叹服其考订之精。
学者之于著作,常常是生死以之。《钱大昕〈养新余录〉考辨》中记录,嘉庆八年冬,“《养新录》由阮元携至杭州开雕,竹汀心事已了,且自度体力渐衰,恐不久于人世……”果然,后十月之嘉庆九年十月,竹汀即辞世。《段玉裁说文注成书的另一侧面》中则言:“由于卷帙庞大,加上段氏不断增改,全书三十卷直到嘉庆二十年五月始刻毕,同年九月八日,段氏病卒,享年八十一,距《说文注》全书刻成仅三四个月,所以段玉裁注《说文》可说是终生以之。”又《说文注》成,段玉裁对其弟子陈奂叹曰:“吾似春蚕一般,茧既成,唯待毙焉已。”之后不久,段氏即辞世。道光十二年(1832)正月二十四日寅时,一代鸿儒王念孙卒于京邸。王引之在致陈奂函中言:“先君《读书杂志》全编及余编,于前岁冬杪刻竟,先君尚幸亲见其成。”数事者何其相似!但传统社会读书人进身不易,舍却科举一道,几无他途。因此之故,沉沦下流之饱学之士往往赉志而殁,著作若不能及身付梓,往往散失。且以生计故,又常代人捉刀,而名氏翳如。作者在此书中,以极大篇幅,撰作《钱坫事迹考证》《陈鳣事迹辨证》《强项无欲武虚谷》《被遮蔽的学者》等文,将底层学者予以表彰,实无异于生死人而肉白骨,可谓功德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