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您怎么看肖邦最晚期的玛祖卡,比方说作品63的《三首玛祖卡》。我一直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它,音乐是那样模棱两可,篇幅和先前作品相比也大幅缩减。
傅:那真是非常困难的作品,第一首尤其难弹。肖邦晚年身体状况很不好,写得非常少,他是能够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像有些作曲家要刻意要留下什么“最后的话”。我觉得早期肖邦更加是李后主;到了后期,他的意境反而变成李商隐了。有次我和大提琴家托特利埃(Paul Tortelier,1914—1990)讨论,他就表示他喜欢中期的贝多芬胜过晚期。“就像一棵树,壮年的时候你随便割一刀,树汁就会流出来。”我明白他说的。早期肖邦也是如此,满溢源源不绝的清新,后期就不是这样。他经历那么多人世沧桑,感受已经完全不同。像作品62《两首夜曲》中的第二首,肖邦最后的夜曲,曲子最后那真是“泪眼望花”—他已经是用“泪眼”去看,和早期完全不一样了。
焦:或许这也是很多人不能理解肖邦晚期作品的原因,有人还认为那是灵感缺乏。
傅:李斯特就不理解《幻想波兰舞曲》,不知道肖邦在写什么。其实别说肖邦那个时代不理解,到20世纪,甚至到今天,都有人不能理解。连大钢琴家安妮·费舍尔都和我说过她无法理解它。2010年肖邦大赛居然规定参赛者都要弹这首,这可是极大的挑战呀!
焦:但为什么不能理解呢?是因为乐曲结构吗?
傅:这有很多层面。肖邦作品都有很好的结构,但愈到后期,结构就愈流动,当然也就愈不明显。钢琴家既要表现音乐的流动性,又要维持大的架构,确实不容易。此外那个意境也不容易了解。这就是为何我说晚期肖邦像李商隐,因为那些作品要说的是非常幽微、非常含蓄、极为深刻但又极为隐秘的情感,是非常暧昧不明的世界。
焦:您以李商隐比喻晚期肖邦,我觉得真是再好不过。小时候不懂他诗中的暧昧,印象最深的倒是文字功力。像《马嵬》中的“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那时看了觉得唐代要是有对联比赛,他大概是冠军。高超精致、像对联一样的写作技巧,其实也正是肖邦晚期笔法。他在32岁以后的作品愈来愈对位化,作曲技巧愈来愈复杂,往往被称为是用脑多过用手指的创作。您怎么看如此变化?
傅:肖邦和莫扎特一样,愈到后期愈受巴赫影响。我觉得肖邦之所以会钻研对位法,并且在晚期大量以对位方式写作,是因为对位可以表现更深刻的思考,就等于绘画中的线条和色彩更加丰富。早期作品像是用很吸引人的一种明显色彩来创作,后期则错综复杂,音乐里同时要说很多感觉,而且是很多不同的感觉,酸甜苦辣全都混在一起。所以晚期肖邦真是难弹,背谱更不容易:不是音符难记,而是每一声部都有作用,都有代表的意义,而那意义太复杂了。比如说晚期玛祖卡中的左手,那不只是伴奏而已,其中隐然暗藏旋律。看起来不是很明显的对位,可是对位却又都在那里。真是难呀!
焦:在音乐史上,谁能说继承了肖邦的钢琴与音乐艺术?
傅:我觉得肖邦之后只有德彪西,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而且德彪西是在肖邦的基础上创造出另一个世界。除此之外,肖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永远就只有一个肖邦。
焦:您如何看作品的标题指示?像德彪西《前奏曲》第二册第十一曲《三度交替》(Les tierces alterne?es),我就不明白为何他会给如此像练习曲的标题。
傅:这是德彪西的幽默风趣,曲子像是猫在玩线球,我们不能太拘泥于标题。德彪西愈到晚年,音乐愈抽象,愈趋线条。所有意境深远的曲子都是线条,都往抽象走。他《前奏曲》的标题都写在曲末,还用括号,表示这是想象的提示。如果第十二曲不叫《烟火》,听起来不也很像练习曲吗?
焦:您教学时运用许多比喻,给乐曲许多想象的提示,但比喻有无可能反而限制了演奏者的想象?
傅:适当比喻很重要,也非常需要。像肖邦的二十四首《前奏曲》,作品本身包罗万象,再怎么想象也无法穷尽音乐的可能性。适当的比喻不会限制,反而会刺激想象。可是我反对“描述性”的故事,像拉赫玛尼诺夫对肖邦《第二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送葬进行曲的解释:这段是人走到棺前,那段是某某仪式,之后又如何如何......每一乐句他都要给描述性的说明,这反而把肖邦此曲抽象、永恒的大格局给做小了,也就像你所说,限制了演奏者的想象。柏辽兹说得好:“音乐只能表现,但不能描写。”音乐家该深思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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