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采访人员许晓迪
2008年,84岁的黄永玉开始写《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主人公叫张序子,原型就是他自己。小说连载于《收获》杂志,每期3万多字。
连着登了10年后,2018年4月号《收获》这一期,连载的故事是这样的:张序子所在的江西信丰县民众教育馆,来了一位广东姑娘,“皮肤黑黑的,讲国语带浓重广东腔,人和和气气,穿着打扮按平常标准来说,稍微洋了一点”。
馆长还是光棍,想套近乎,大清早守在上班路上,突然塞给姑娘热烧饼或烤红薯,吓得她都没接住,掉在了地上。馆长向歌咏班介绍新成员,正想搂她的腰身表示热络,姑娘生气了,一闪:“为什么这样?”
写着20岁的往事,黄永玉难掩“幸灾乐祸”。当年让馆长自讨没趣的姑娘叫张梅溪,后来成了他的老婆。
2020年5月8日,张梅溪逝世于香港,享年98岁。黄永玉手书讣告,敬告亲友。
黄永玉写过一篇《白头偕老之歌》,其中说到好朋友之字画,用不着当面称赞,就好像天天吃早饭时,面对自己的老婆说:“他妈的,你真漂亮,简直像天仙!”非挨一顿臭骂不可。
“对老婆,要打心里谢谢,如初恋般地永远地爱慕。从年轻时看她的背影到老,她是你俩整体的一半。漂亮的眉梢边的皱纹和霜染的鬓角,是你生命中明澈的镜子。苦难到来,不管相距远近,你俩的心跳既同步又共振……想到这里,人生多值得欢歌啊!”
这首“白头偕老之歌”,黄永玉和张梅溪唱了76年。
无愁河:序子与梅溪
在到达信丰之前,黄永玉已经漂泊了7年。
1937年,他离开家乡凤凰,在福建集美中学读了两年书,就开始了漫长的流浪,带着一个寒碜的小包袱,从福建到江西,做汽车站搬运工,做瓷器工,教小学,教中学,参加过几个战地服务团。
1944年秋天,他来到小城信丰,在民众教育馆当美术主任,在菜油灯下给许多诗人刻插图,自己也作诗,还模仿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造型,自刻了一幅肖像。
不久,张梅溪也来到民教馆。这位广东姑娘,父亲是国民党高官,正在前线打仗,留下一大家人流寓赣南。
爱情的开始静悄悄,只知道空袭警报一响,大家三五成群、连人带鸡都躲进密林时,两个年轻人悄悄离了队,在河边的草丛里,并排躺着聊天。
黄永玉有一把法国小号,远远看着张梅溪走近,就在窗口吹号欢迎。此外一无所有,买了鱼,用漱口杯炖起来,就吃得大喊:“要脑满肠肥了,他妈的!他妈的!”有一次口袋里只有8角钱,理发还是买木刻板?张梅溪说,两样都做吧。等黄永玉从理发馆出来,她已等在门口,递上一块用粗纸包好的梨木板。
消息传到张家,引发集体反对。后来,日军占领赣州,黄永玉跟着张家,从信丰到龙南、寻乌,一路护送,一路白眼。有一次,他从寻乌县城出发,去乡下找梅溪,半路口渴,在茶棚喝了两碗米酒,走进森林就脚步飘忽,人事不知。醒来一看,除了贴身底裤和随手木棍,没留下任何东西。给梅溪写信,她回信叮嘱:“千万别让大姐、二姐、三姐知道。要不然起码有半年要埋怨山里的老虎没有口福,白白丢掉吃你新鲜肉的机会。”
抗战胜利了,爱情却无转机。黄永玉黯然离开,一人去了上饶。不久,他接到电话,是梅溪打来的——她从广东韶关家里跑出来,卖了金链子,坐着拉货车,来赣州找他。
黄永玉马上借了一辆自行车,灌足茶水,带够油饼,直奔60公里外的赣州。还剩最后10公里,天已黑透,只能找客栈住下。这是真正的“鸡毛店”,店主抱来三包鸡毛,前前后后倒在他身上,权当被子。第二天一早,他脱了全身衣裤大跳大抖,直到全身发热冒气才穿上衣服,迎着太阳,顶着一脑袋鸡毛,重新上路。
在赣州一家小旅店,黄永玉和张梅溪举行了婚礼。此后,他们开始了波西米亚式的漂泊,自江西到广州,又前往香港谋事。多方努力,黄永玉还是找不到工作。他留下妻子,只身搭便船到了福建厦门,转南安、洪濑,1947年春节时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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