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周汝昌:冬闺夜景( 三 )


 周汝昌|周汝昌:冬闺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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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请你不要以为我只欣赏那两个丫鬟的神情意态,口齿心灵,我同样欣赏那外间屋的值夜的老嬷嬷的声音。因为这也是组成那个诗境的一部分。雪芹的笔,到此收煞一段夜境,不仅仅是为了与开头凤姐的吩咐相为呼应。他从老嬷嬷那里又传出了另一个角度的“摄像”。他总不是只会站在一个死点上用一个死视角、死焦聚的低级的摄影者。
在这所举之例中,更易参悟顾随先生的“诗化”的小说理论。也充分证明了他所说的行动的诗化,并不凭借于对大自然(客观环境景色)的过细描写。行动的诗化,并不限于英雄侠士;你已看见两位丫鬟的行动是如何地让雪芹大诗人的妙笔给以诗化的成就了,他正是对自然环境等“外物”惜墨如金,一字不肯多费——晴雯从后房门到得院中,只有“只见月光如水”一句,实仅用了四个字便足够了,而对行动的诗化,则曲折周至,一笔不曾疏略。此中消息,首先参透悟彻的,端推顾先生一人。
我也曾与若干位文艺界工作者如影视导演等人士有过一些交往,我方发现他们大多数把我所说的“诗境”理解得非常表面和狭隘:一提这个意思,他们“反应”出来的总会是“一片湖波,柳丝拂水……”,“一座花园,花木楼台,山石掩映……”之类。除去这个,他们不知道还有更广大更复杂、更丰富的非自然景色的诗境,对我所要求的人物行动的诗境,简直是全然钝觉的。这使我深感失望,也加倍思索,在我们中华传统戏剧舞台上,昔时的艺术大师们创造的那些奇迹——我常举最易领略的二三实例。如果只知道杜丽娘与春香二人《游园》那叫诗境,就必然不能懂得《山门》的鲁智深、《夜奔》的林教头、《起解》的玉堂春(苏三),那才更是真正的诗境。
为什么说这是诗境?因为这早已超越了西方戏剧理论观念的“逼真”与“再现”的艺术层次。一个粗鲁胖僧,不守戒律,抢酒喝醉,拆亭毁寺……这怎么“逼真”、“再现”?再现了能让观众在台下“击节”审美大大享受吗?落难逃命、慌不择路、残月昏宵,人亡家破,急奔梁山……冤沉大狱,诬为杀夫,受尽屈辱,发解太原,自忖自祷,柔肠百结——这不幸之妓女,是个蓬首垢面的死囚!要把这些“逼真”“再现”?怎么可能?有何“看头”?可是,请你看看咱们中华文化的舞台艺术吧!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个什么奥秘?
不是别的,就是我们的民族智府灵源中的善于“诗化”的宝贵质素和本领才华。《红楼梦》则是在小说形态领域中的一个特立独出的范例。
 周汝昌|周汝昌:冬闺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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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楼》之前、之后,都找不见这么好的榜样,尤其是之后,尽管伪续、仿续、效颦的小说车载斗量,似乎再也没有出现一部能运用诗境的小说。勉强搜寻,我觉得只有刘鹗作《老残游记》,有时暗向雪芹学艺,却达到了相当的水准,凤毛麟角,令人弥足珍贵——也愈觉怅惘了。
【1】暖壶,非今日水银玻璃之保温“暖瓶”,乃旧时用棉套罩严的茶壶。
[]内为异体字。
图|网络
文|《红楼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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