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经|章太炎:通史致用,史即经也( 二 )


读史致用之道有二,上焉者察见社会之变迁,以得其运用之妙,次则牢记事实,如读家中旧契,产业多寡,了如指掌。能得运用之妙者,首推道家,《汉志》言道家者流,出于史官。老子为周守藏史,根据社会之变迁,以著成道家之议论,故能妙徼浑然,语无执著。庄子称孔子以六经说老聃,老聃云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盖道家之意,读古人书,须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不可泥于陈迹而屑屑为之。此不独老子为然,伊尹、太公无不如此。是以伊尹、太公之书,《汉志》均在道家。
即经|章太炎:通史致用,史即经也】汉初张良受兵法于黄石公,及郦生说汉王立六国后,张良藉箸破之,乃谓用客之谋,大事去矣。何则陈涉之起,势孤力薄,故张耳、陈余说以树党益敌,以分秦力。至楚汉相争,势已不同,楚强汉弱,力不相侔,再立六国,将必尽为楚灭耳。时之相去不过四五年,利害之不同已如此。自非道家,谁能观于时变而应用其术?张良之可入道家者殆以此也。厥后唯李泌为能继武耳。至以史籍视同人家之契券者,老子有言,有德司契,契正不可不读者也。若一家之主,束置契券,不加观览,不自知其资产之多寡,其昏瞆将如何?然执政者之于国史,亦犹家主之于契券矣。
昔在东京时,闻民党中人言,满洲沙漠之地,本非我土,可放弃也。此即不看旧契之过。今试一稽史实,以确证满洲之为我疆我理。《史记·匈奴传》燕将秦开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遂置辽东、辽西郡。辽东地及朝鲜,辽西为今锦州至滦西一带。汉武析辽西而置乐浪、玄菟,即清时所谓东辽道,在兴京之东,长白山东偏之地。乐浪盖在今朝鲜平安道一带。直至永嘉之乱,胡骑蹂躏,遍于北方,辽东始不复为我有。唐初虽灭高丽,亦不能奄有辽东。
南宋则甘以小朝廷自居,河北尚不能保,遑论辽东!明初冯胜破降辽东,置辽东都指挥使司,仿佛今之特别区,以都指挥使为长官,其下有卫,亦有学校,有教官。士之应科举者,得与顺天乡试。永乐时更立奴尔干都司,统辖建州海西诸部。清时于黑龙江发见奴儿干都司碑,可见明廷威力之远被,明宣宗时在松花江设造船厂,命镇辽东都督佥事巫凯董其事,凯尝请罢其役,旋罢旋兴,此松花江造船厂当即今之吉林,清人称吉林为船厂,直至民国犹然,即因明时造船于此而沿用此名也。
由此观之,不但辽东早为我有,即吉、黑亦久在版图之内。当辛亥南京政府成立时,余知张季直曾随吴长庆至朝鲜,谙于东北情形,因以满洲不宜放弃之意见质之。张亦言断不可弃,于是作文通告全国,凡主张放弃东省者,卖国贼论。一时议论为之一正。至言满洲沙漠地者,由未履其地而妄揣测耳。亦未思沙漠之地断无大川巨流,例如新疆沙漠,河润至此,即渗入地中。
今满洲有松花江、黑龙江通流其间,其非沙漠,可想而知。孟子云:生于其心,害于其政。今兹东北沦陷,国人或尚以前此满洲可弃之心理自相慰藉。此由不阅旧契,故不知自家资产之多寡也。
又如安南,自秦置南海、桂林、象郡,尉佗更役属瓯骆,其地奄有今之两广、安南。南海者今之广东,桂林即今之广西,象郡则今之安南。汉时更分设三郡,曰交趾、九真、日南。后汉交州刺史兼治两广诸地。两晋、六朝均为郡县。唐调露初设安南都护府,属岭南道。安南之名由此始。唐德宗时宰相姜公辅即为日南人。其地士子之科举仕进,无不与其他州郡同。唐末五代属于南汉,后为丁琏所据。宋开宝八年,授琏为静海军节度使,八年封交趾郡王,名义仍属中国。
至南宋始独立为国。明永乐时黎季犛杀陈氏宗族而自立,成祖命沐晟、张辅进讨平之,设交趾布政司统其地,置百官,立学校,以经义诗赋取士,士子彬彬有华风。宣宗间尝放弃,世宗十九年莫登庸归降,始削安南国为安南都统使司,改十三道为十三宣抚司,直至明亡,无大变更。清康熙时册封黎维禧为安南国王,乃始确认其为藩属矣。其与安南比邻之缅甸,明时设有宣慰使,为云南土司之一。是以桂王之入缅甸,并不以为越境。至清乾隆时征缅甸无功,缅甸亦惧为暹逻所逼,遣使入贡,清廷因赐册印封为缅甸国王。于是缅甸亦独立而为藩属。此皆详载史籍,凡属国民,固不容不熟采访人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