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的是 , 中国的城市并不一定需要物质化的情境来回忆前生 , 记忆的密码藏在文字的传统里 , 寄寓于代代传承的自然与人情的微妙勾连中 。在这种传统里 , 石崇、绿珠不再是抽象的历史人物 , 而是这座城市本身 。
今日汉魏故城的大路并不就是昔日的洛阳大道 , 后者已经深埋在遗址公园的地层下 , 但是它直观地表达出那个时代的空间感 。这些大路也多半和昔日的出入道路有所重叠 。
长安 , 山川城郭都非故
人们对西安并不陌生 , 但我感兴趣的是唐代的长安 。那时候 , 《大明宫词》这样洗脑力强大的通俗剧还没有开播 , 我喜欢开元天宝遗事 , 但谈不上是什么“研究” , 我心目中的长安不过是小时候爱听的《薛刚反唐》一类评书的注脚:
“且说薛丁山大兵奏凯回朝 ,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 , 到了长安……次日早朝 , 御玄武楼 , 受西域贡礼降表 , 众将卸甲入朝……”
那时我从没想过“玄武楼”之类是否真的存在 , 就像明代的城墙把唐代的若干残迹 , 比如皇城西南的含光门包裹在了里面 。
如果是清代人的演义重新“发明”了唐朝 , 《大明宫词》也许就统一制定了旅游区的国家标准 。
事实上这种近代的“发明”并非全无意义 , 就像大多数古城其实不能简单地用哪一个时段—唐代的 , 宋代的 , 甚至清代的—来标定 。
因为生活之河在流淌 , 城市不是西伯利亚万年前冷冻的猛犸象 , 而是持续发展的结果 , 它只能在“最近”和“我”身上发生意义 , 这种意义也就是历史的意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不尽完美 , 但属命定 。
那时 , 我见过的唯一的“长安”的“证物”——老西安的老火车站——和大众热望里的“历史”无关 , 相反它是“现代”的鲜明标记 , 在它初次浮现时 , 正值抗日战争爆发前的两年 , 这个新鲜事物一定引起了不少的惊愕 。
西安站的选址在明代城墙的正北 , 安远门外 , 在唐代可能是城内 , 紧邻着发生众多历史事件的寂寥的北苑 , 比如“玄武门之变”、唐玄宗杀死韦后和安乐公主的“唐隆之变” 。在早期西方摄影家如恩斯特·鲍希曼的镜头中 , 这里原本冷落得如同火星 。
作为一座“废都” , 西安常常被拿来和现代的罗马对比 , 后者 , 尤其是它的公共讲坛区域的废墟 , 已经成了西方文明起源的标准像之一 。然而 , 如果说古罗马依然历历在目 , 请不要指望在西安可以看见太多长安 。
绕过横七竖八的彩钢板 , 偶尔你可以找到一片考古工地 , (想象着)“往下看” , 在单片的“历史保护单位”中 , 你看到的往往都是这种地层以下的过去 。
通过考古学者的挖掘 , 个别深埋于地下的长安重见天日 , 上面的车辙印记淡淡地告诉你过去生活的真实—在西安的大多数地方 , 如果有一定的历史知识 , 你完全可以随便想象你生活在数千年前的生活中 , 因为中国历史上最有名时代的生活已经貌似有了太多细节 , 以至于看到隋唐里坊的著录 , 或是偶然有戏剧性的考古发现 , 你便可以将这种想象与文学文本中某个遥远的人物确凿相连——但事实上又了无实据 。
令我们“念兹在兹”的丰满的过去毁坏了……既因天灾人祸 , 也缘于随那汽笛声而来的“现代”的风暴 。倒过来说 , 毁坏并非没有意义 , 自从有“长安”这个意味不凡的地名以来 , 也就有对它深情而怅惘的回望 , 它其实是以此著名的—尤其在唐朝近三百年的辉煌结束以后 , 在长安以外的地方看长安 , 看不见的长安 , 实则构成了另一种长安 , 或者准确地说 , 对长安无尽的想象 。
最早注意到这个问题的现代人也许是鲁迅 。1924年 , 时任陕西省省长刘镇华邀请他去西安开办讲座 , 适逢他正打算写一部以杨贵妃故事为蓝本的长篇历史小说 , 双方一拍即合 。
那时候从北京到西安足足要走一个星期 , 然而长途跋涉之后 , 这位以狷介著称的学者却得出了让主人尴尬的结论:“看到这种古迹 , 好像看梅兰芳扮林黛玉 , 姜妙香扮贾宝玉……本来还打算到马嵬坡去 , 为免避看后的失望起见 , 终于没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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