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人的好文字里 有一整个江湖( 二 )

  傅雷虽翻译不少西方戏剧 , 对中国戏曲似乎并无太大兴趣 , 但不算熟悉盖叫天的傅雷却能洞悉《粉墨春秋》的意义:“不仅学艺术的青年、中年、老年人 , 不论学的哪一门 , 应当列为必读书 , 便是从上到下一切的文艺领导干部也该细读几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读了也有好处 。 ”这一评价着实不低 , 家信写起来不追求严谨 , 但却最老实 , 信里完全能看出傅雷读这部口述时的兴奋 。 可惜有傅雷慧眼者少 , 从20世纪50年代到目下、甚至可见的将来 , 很少有人会将盖叫天的口述列为学艺术者的必读书 。 绝大多数口述的命运都与之相似 , 或局限于梨园行内 , 或成为戏曲研究的资料 , 鲜少有人真正将其视为独立的艺术品 。

  除却舞台之外

  新凤霞尤善写人

  有经历、有才能、有表达的欲望 , 绝大部分戏曲人却只能通过口述、借助别人的笔来记录自己的一生 。 但也有一小部分戏曲演员开始慢慢尝试“我手写我口” , 他们成年后重新认字读书 , 用文字来记录和表达自己 。 戏曲演员有才的不少 , 如姜妙香就善画 。 走写作一路的并不多 , 但真正开始写作的几位 , 写得都极有特色 。

  大家都知道荀慧生是“四大名旦”之一 , 但可能不熟悉他每天都会写点东西 。 从1925年到1966年 , 四十余年时间 , 荀慧生坚持记录、一日不辍 , 留下四十余册日记 。 可惜现存世的仅有六册 。 荀慧生日记介于口述和自我写作之间 , 与口述相似的是 , 他身边一直有文人从旁协助;但与大部分日后追忆型的口述不同之处在于《小留香馆日记》都是当日记录 , 且不乏荀慧生手书的内容 。 戏曲研究专家傅瑾看到日记原文时 , 最大的感受是“震惊” 。 即使对戏曲熟稔如他 , 也想象不到一代名伶真实生活居然是如此 。

  戏曲艺人中能被称之为作家的是李玉茹和新凤霞 , 很巧 , 她们都是女演员 。 或许因为她们的戏曲成就太过耀眼 , 又或者她们的作家丈夫都太有名 , 总是让人们忽略了她们本身的文学实绩 。 甚至还有微辞 , 莫不是先生帮忙?李玉茹写小说的时候 , 曹禺久在病榻 。 之后她写散文 , 虽有女儿协助 , 但文章本身都是她一字一字写出 。 新凤霞的丈夫吴祖光有时候会辩解一声 , 他确实帮忙了——帮新凤霞改错别字 。 真看过夫妻俩文字的 , 就知道吴祖光说的是实话 , 新凤霞的笔调他写不出 。 作家丈夫的影响或许更在于生活中的潜移默化 , 以及真切的鼓励 。

  美国学者卜凯20世纪30年代在中国调查 , 提出当时中国识字率约为男性30.3% , 女性1.2% , 新凤霞就属于剩下的将近99%不识字人群 , 上了中华戏校的李玉茹也许能勉强算入1% , 但也绝不属于文字上面的精英人士 。 文化程度很不高的两个人 , 到了晚年一个偏瘫一个多病 , 就在这样的景况下 , 开始尝试写作 。 这再也不是梨园行内常见的口述 , 而是书写 。

  李玉茹的主要作品是小说《小女人》和谈戏说艺的系列散文 。 李玉茹是老北京 , 所以她的小说和散文有浓浓的京味儿 。 她写幼时胡同生活和中华戏校学戏的文章最为生动 。 有一篇小文章 , 她讲自己小时候有一阵迷上了吃煤渣 , 忍不住地吃 , 瞒着大人吃 , 怎么也戒不了 , 这种有关贫穷的细节真是扎到了生活的底子上 。

  新凤霞估计是写字最多、出版文集最多的戏曲艺人 。 她的写作全部取材于自己的生活和经历 , 除却舞台之外 , 尤善写人 。 她估计是作家中写家庭关系最丰富的一位 , 写得最多的自然是丈夫吴祖光 , 其次是父母公婆子女 , 写婆婆一篇尤其别致 。 她还写过卖茶的大伯母、开妓院的二伯母、二姨 , 家里的保姆也没有落下 , 甚至是家中短暂的过客一个小弃儿 。 新凤霞出身底层 , 所以笔下异常多的旧社会小人物 , 他们真实、丰满、不完美、势利也温情 , 她为俗世中沉默的芸芸众生立了小传 , 留下一份底层生活的真切剪影 。 许是看惯人世沉沦 , 新凤霞也会惋惜感叹 , 但总是有一份冷静而自自然然的态度 , 平铺直叙 , 有点旧白话小说中生死平常的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