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之风|“二王”流行书风之缺失( 三 )


颜书相比王书 , 虽折笔较少 , 但笔按下力度大 , 且运笔不虚 , 动作暗过 , 故筋骨不在王书之下 。 中唐张旭、怀素书亦然 。 赵、董之书虽追求清雅、清淡 , 但以牺牲追求更厚重、更有力为代价 , 此雅、淡不同于经历绚烂之极之平淡 , 属小家碧玉 。 中国传统审美中所谓之“雅”、“淡” , 其实仍有层次高下之别 。 清秀而雅 , 力虚而淡 , 此为常然;力作用加大 , 筋骨显现 , 常常会破坏雅、淡 , 故若欲求筋骨而能雅、淡 , 则须以柔辅之;力度愈至雄强 , 用笔愈易至暴躁 , 此亦多数求雅之人不愿为之 , 但雄强、厚重甚至苍茫而又见古意盎然 , 则非轻盈之清雅者所可比拟 。 此非至柔之融于至刚不能至也 。
从技巧上讲也为至难:笔锋轻盈入纸 , 入力不大 , 使转相对方便;入力加大 , 笔锋阻力明显 , 气易不清;入力至笔锋大部分按下 , 运笔极难使转 , 笔毫易致破败 , 此时如仍能驾重若轻 , 随心所欲而不致暴躁 , 且运笔过程动作丰富 , 则厚重、凝练而古雅备至 。 此乃笔者反复实验之心得 , 同道或亦可实践感受之 。
当今学王书家 , 其实大多承继了孙(过庭)、赵(孟頫)、董(其昌)及《阁帖》使转之法 , 而于唐摹本王书手札、《集王圣教序》之骨力多不能及 。 更有甚者 , 以为王书之方、折、顿笔乃摹、刻所为 , 则为笑谈 。 以唐摹刻之精微 , 岂能将其易圆为方邪?!《阁帖》为宋本 , 宋时所见王书已不及唐时可靠 , 且宋人多喜篡改 , 加入己意 , 此《阁帖》中各家风格相近可资一证 。 而方笔在南北朝墨迹写经中时有出现 , 碑刻中更是司空见惯 。
虽刻碑也有使点画变方可能 , 但方笔绝非碑刻衍生物 , 而多在毛笔书写时已然存在(从方笔较强的碑版如《张迁碑》、《爨宝子碑》中我们看到其圆笔镌刻相当自然 , 可见这类碑版方笔非刀工不善之故) 。 所以 , 王羲之的方笔意识 , 是承传有序的 , 绝非后人摹刻时添加所成 。
方折、圆劲、坚韧、清润 , 笔者以为是构成王书筋骨的基本内容 。
书之筋骨之说 , 导源于人体之美 。 而人之气节禀性 , 高迈超脱 , 则谓风骨矣 。 王羲之所处时代 , 正是玄学、佛学兴盛之世 。 当时文人 , 不满时世纷乱 , 而力避社会 , 隐迹山林 , 寻欢作乐 , 以求超越人生之有限而达到无限——自由之境地 。 这种超然物外 , 追求潇洒放浪的精神意旨 , 同样被文人们表现在各自的艺术创作之中 。
王羲之《兰亭集序》 , 从文学角度看便充满了对人世、命运的慨叹 , 书法艺术则不拘成法 , 点画随心所欲 , 结字率意多变 。 当然 , 文人骨子里的气节俱在 。 观王书手札 , 如《初月帖》、《频有哀祸帖》、《得示帖》等 , 皆落笔风雨 , 不拘一格 , 而点画俱佳 。 这种不经意而皆精心的创构 , 正是魏晋文人功力弥深 , 又向往自由、自然的心灵写照 。
对照王羲之作品之中蕴含的文化与美学情愫 , 后人的亦步亦趋则多少有些粗浅与守成 。 文人自有追求雅的心态与目标 , 但并非只有温文才能成雅 。 文人本性更多属于艺术家 , 而非政治体制下唯命是尊的信士与工具 。 故如从温文尔雅的角度看王书手札的奇峻与跳掷则似不能对应 , 尽管王书的奇峻与跳掷之中不乏正气与规则 。
拿赵孟頫手札与王书作比 , 雅似乎更多地站在了赵书一边 。 但王书的复杂、微妙与变化 , 赵书不能及 , 王书的自由、率真与超脱 , 赵书不能到 , 此雅所处的层次可以想见 。 其实 , 一定程度上 , 甜滑、平正、媚弱或可以看作是趋雅的某种基本形式 。 这非唯赵书如是 , 历代学王书中亦不少见 。 当然 , 刻板、教条者应予剔除 。
王羲之将魏晋士人高贵而洒脱、中规而放意的风骨完整地表现在他的日常书写中 , 这是书法艺术自觉的极好证明 。 今人若不从其形式中蕴含的文化意识去考察与学习 , 而时刻拘泥于一点一画的规则与要求 , 则与王书的境界相去远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