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吉他|文学翻译的中日文现场

从事文学翻译工作的这些年,最大的收获也许是翻译本身的现场。关于这一点,我在很多类似翻译理论的书籍与论述中没能找到相关的印证,这让我产生了疑问。翻译一本小说,作为译者,难道只是追踪字句一页一页地翻译,进而完成语言转换吗?至于译者是处于何种环境下,甚至包括怀有何种心情面对案头的译稿,这些元素不会影响译文本身吗?对此,仅仅以我个人的经验而论,其影响是不能忽略的。
弹吉他|文学翻译的中日文现场
文章插图
弹吉他|文学翻译的中日文现场】毛丹青自画像
眼下,全球疫情肆虐,大学的开学典礼已被取消,新学期也被延期,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尽量窝在家里,这几乎变成了各国抗疫的一个套路,无一例外。作为文字工作者,无论是译书,还是写书,包括我最近开始痴迷的画绘本在内,全是案头工作,因此与窝在家里的概念并不冲突,甚至是完全吻合的。不过,其中有一个最大因素是心情的变化。疫情对世界的影响是深刻的,按照德国总理默克尔的话说,这是二战以来最需要人类社会团结的时刻。疫情令人不安与焦灼,何时才能平息,犹如一条看不见出口的长长的隧道一样。
弹吉他|文学翻译的中日文现场
文章插图
这话说来也巧,我翻译日本搞笑艺人、芥川文学奖作家又吉直树的中篇小说《剧场》是从2020年2月27日开始的,而这一天是安倍首相为了紧急防疫,突然要求全日本公立中小学停课的日子。尽管这一要求并无法律功效,但打开电视,几乎所有的频道都在播放这条消息,诸如学生被停课家长怎么办,能不能去附近的公园。单亲家庭不能留孩子一个人居家,只得请假回家,但家长的工资到底由谁支付等,整个社会瞬间变成了一场巨大的家庭戏,千姿百态,叫人应接不暇。《剧场》讲的是一个纯爱的故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编剧与一个为他献身的女学生,场景的变幻并不多,但文字行云流水。随着深度阅读的延续,可以从中直接感受到现实与舞台的交织与离合,既视感超强。
弹吉他|文学翻译的中日文现场
文章插图
仓田百三墓地
实际上,《剧场》是我这两年翻译又吉直树的第三本书,前两本是《火花》和《东京百景》。2017年在上海《火花》中文版首发,跟他公开对谈时,得知他是在北海道的札幌写的《剧场》,我问他;“为什么偏要到札幌写呢?”他的回答是;“我20岁的时候曾经住在小樽的剧场里,每天排练,但没人来看我们的戏。当时也去过札幌,心情低落。”不用说,又吉直树是为了还原小说《剧场》主人公的心境才选择了札幌,他注重的是写作现场。作为译者,能与原作者在这一点上产生共鸣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为我一直主张文学翻译需要转换语言的现场。
二十年前,我先后翻译过日本佛教经典《叹异抄》和仓田百三(1891-1943)的剧作《出家与其弟子》,这其实是一套书,因为剧作是对净土真宗亲鸾高僧一生的编写,该剧自1918年首发单行本至今,光岩波书店一家出版社就重印了近百次。法国文豪罗曼·罗兰读过该剧的英文译本后深受感动,曾直接寄信给仓田百三本人。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也对该剧大为赞赏。据说三岛由纪夫自杀前不久,还重读了这部青春的史诗。作为日本大正文学的巅峰之作,如何才能最有效地翻译出来,我当时想到的就是现场。做过一番功课之后,了解到仓田百三是广岛县庄原人,当地还有他的文学纪念馆,于是,我调整好了时间,带着原著上路了。从神户乘新干线到广岛车站,再换公交车坐两个小时抵达庄原市,住进民宿时正好是黄昏。残阳如血,顿时让我感受到了仓田百三因患肺结核而卧床不起时的激愤与恐惧,同时也让我“零距离”接触到了他的所想所思,接下来的日子一气呵成。这是我翻译《出家与其弟子》的全过程。
当然,文学翻译为了寻找语言转换的现场并非与原著对等才行,而大部分的场合,只是为了如何让自己进入最好的状态而已。2004年春天我受《文艺春秋》月刊的委托,为莫言的专稿《历史小说与我》当日文翻译,其中很多篇幅涉及到中国古代的兵器,这是很难翻译的部分。根据我周围的日本汉学家的说法,但凡是中国文学被转换成日语时会遇到两大难关;一个是古代的兵器,一个是骂人的脏话。如此看来,翻译不可闭门造车,难关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日本没有相应的物件以及相应的称谓。于是,为了避免翻译中的苦思冥想,我选择了莫言访问日本时与他同行,并且在旅途上与他细谈专稿,结果也是一气呵成。现在想起来,与他一起的文学之旅已经变得非常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