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岁月剥夺了我做傻子的实力


周国平|岁月剥夺了我做傻子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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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阴不散小区前两天把池塘的水放干了 , 每年正式入冬前都要大大地清扫一番 。 可绿头鸭肯定没接到通知 。 下午经过时看见它站在池塘中心 , 也就是原来水最深的地方 , 现在像碗底儿似的还积着一摊水 。 它踩进水里 , 鸭蹼刚刚没过 , 水只够泡脚了 。
我没急着走开 , 我一回身趴在栏杆上 , 看它怎么办 。
【周国平|岁月剥夺了我做傻子的实力】它默默屈膝蹲下 , 让水勉强贴上肚子 , 泡一泡 , 沾一沾 , 打湿一下肚底的羽毛 , 以寻求一点安慰 。 它又踱来踱去 , 踢出层层涟漪 , 或者站着呆望 , 努力感受脚上那一点点微澜 。 它一直盯着脚不抬头 , 头颈闪烁着饥渴的绿光 。 它脖子软塌塌地耷拉着 , 细看发现弯垂的曲线不光滑 , 硌楞硌楞的 。 我记得鸭脖子有很多关节 , 细巧精密 , 可以拼接出优美的问号呢 。 大概现在它因为太错愕太迷茫 , 每一节的神经指令都不一样 , 关节和关节失去了联系 。 它忽然完全静止不动了 , 像个装饰庭院的彩陶鸭 。
风并不大 , 是叫岸边层层倒伏的芦苇给放大的 。 冷也不算冷 , 也是叫瑟瑟颤抖的芦苇给烘托的 。 池底的石头完全干透了 , 泛出惨淡的灰白、青白、鸡骨白 , 像来不及孵化就成了化石的无名蛋 。 池上小桥原先有个严谨的倒影 , 有倒影桥才完整 , 才有充分的语义 , 才好意思叫桥 , 现在都不知道该叫它啥 。 一只橘猫从坡上枯草里钻出来 , 可能是来饮水 , 边走边放慢脚步 ,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 走到岸边时则完全傻了 。
整个池塘及泛池塘地区都尴尬而焦虑 。 绿头鸭站在最后一摊水中 , 仿佛登上这尴尬焦虑的巅峰 。
终于它抬起了头 , 端端看向半空 , 也正脸朝我了 , 表情却仍然看不清 , 是个谜 , 因为它满脸的绿毛即使纹丝不动也反光 , 像京剧里程咬金唱得满头大汗 , 一张油渍麻花的绿脸 。 “嘎” , 它说 , 沙哑 , 简洁 , 戛然而止 。 我不忍与它对视 , 承受不了它的绝望 , 走了 。 走到楼下正好碰见物业的人 , 一打听 , 原来明早就放水 , 预计傍晚就能蓄满 。 一高兴 , 马上翻身回去 , 想亲口告诉它 , 但它已经不在那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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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结冰了 , 很薄的一层壳子 。 早晨出来看见水面乌蒙蒙的 , 我还以为自己眼镜上有雾 , 听见旁人说“嘿 , 昨儿还没结冰呢!”才意识到结冰 , 一夜之间 。 细看结冰是先从我脚下沿岸开始 , 池塘中心还有流动的水 。
只有一只绿头鸭出来 , 其余的都是有点儿理智的吧 。 它游得很慢 , 总在一个地方打转 , 大概薄冰推进得非常迅速 , 它已经四处碰壁 。 因为是刚换的池水 , 非常清澈 , 我能看见它的两腿岔得很开 , 脚蹼在水里拼命拼命地划 , 像溺水挣扎的两条胳膊 。 相对它上半身的宁静迟缓和优雅 , 它下半身可谓狂乱疯癫 , 丑态百出 。 也许代表它内心的恰是下半身 。 今天水面显得特别广漠 , 柳枝显得特别衰败 , 枯叶显得特别零落 , 它显得特别滑稽 。
白鹅没踪影 , 大概双双回了鹅舍 , 它们长年都是恋爱季 。 红鲤鱼也早被物业带去别处温暖的水中 。 这只绿头鸭对自己的处境应该是很清楚的 , 孤独有些时候使人显得智慧 , 另一些时候又害人暴露愚蠢 。 它这会儿是另一些时候 。
它让我想起我的童年 , 冬天最冷的时候 , 云层又厚又乌 , 地上结了霜 , 空气潮湿阴寒 。 我非要下楼玩 , 我妈说你看看院子里!你自己看!一个人都没有啊!哪个傻子会出去玩?我不听 。 我独自在院子里晃荡 , 痴痴地等 , 又走去几个小伙伴家的阳台下 , 清嗓子跺脚吹口哨 , 最终也没把一个人勾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