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百岁仍是少年( 四 )


马国川:您最早是同意钱钟书先生的,后来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许渊冲:我根据自己的经验,逐渐认识到,有的文字要直译,如果意译能够表达原意又让文字更美,就应该意译。我和钱先生最大的不同在此。
马国川:晚清思想家严复提出翻译要“信达雅”,您同意吗?
许渊冲:“信达雅”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信”,有的译文比原文更“达”,“雅”是最难说的。例如,“东边日出西边雨”,如果只按照字面翻译成“东边出太阳,西边在下雨”,就乏味了。如果翻译成“东边露出了笑容,西边流下了眼泪”,把“雨”(rains)翻译成“眼泪”(tears),就更人格化,表示的意思比原文更深一点,也更雅一些。表达诗意很重要。
外文翻译成中文,就要让中国人容易接受。反过来,把中文翻成外文,也要使外国人能接受。有时候字面上换了个词,但是从内容上说反而没有坏处。在这种情况之下更重内容,而不在乎形式。
马国川:作为一名翻译家,您觉得自己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许渊冲:这个问题太大,不能说“最大的贡献”,只不过是某些方面进步比别人多一点,某些方面比别人少一点,将来还可以更进步。一般来说,文学作品应该是既真又美的。译文如果只求真而不求美,也不能算是忠实于原文。这是我对钱钟书先生译论的补充和发展。
马国川:您翻译了许多中国古代诗词,当代中国人对于有些古诗词已经不甚了了,要让外国人理解中国古代诗词就更难了。
许渊冲:挑战很大。李白最有名的一句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苏联人问毛主席,你们说这诗好,好在什么地方?后来又问茅盾,茅盾问我,因为他知道我翻译这首诗。我说,因为中国有个团圆的观念,“床前明月光”,看到圆月亮就想到团圆,旅人低头想到了故乡,所以说“低头思故乡”。西方没有团圆的观念,月亮圆跟家人团圆没有关系,所以苏联人说不懂。
我把“床前明月光”翻译成床前月光如水(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低头思故乡”翻译成沉浸在乡愁中(head bent,in homesickness I am drowned)。把乡愁比作水,床前的明月光像是一潭水,看见在水上的月光,就想到如水的家乡。这样一讲,苏联人恍然大悟:你们中国的文化高深。这样表达就能够理解了。
马国川:您一直把求知当成一生的追求。作为一名年逾百岁的知识分子,您对后辈有什么希望?
许渊冲:一个人的知识总是有限的,没有顶点。哪里可能有全知的人?只能说,知道得越多越好。
人生应该尽量生活得愉快。我自己没有多大要求,就是希望能够好好活下去,同时也尽我的能力,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吧。我活了100岁,再做不了多少事了,只能靠你们做了,大家有一分热发一分光。“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你们前途越来越大,希望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