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百岁仍是少年( 三 )


这本简简单单的《许渊冲》相册,先生一直珍爱有加,时常翻阅,不时向来访者展示——他珍惜已经走过的每一个生命瞬间。但是我心里感到挺难为情,除了印得太少,相册只有薄薄的二十多页,实在配不上先生一百年的人生厚度。于是,萌生了好好编一本画册的想法。
2020年7月26日,我从联大讲坛办公室调整到联大博物馆工作。从此,联大历史文化的挖掘、联大精神的传承弘扬既是爱好也是理所当然的分内之事了。画册的编印工作列入了日程。在博物馆支持下,经整合多方资源,2020年11月,一册24开精装本、169页的《许渊冲》画册悄然问世。画册以先生的世纪人生为线索,收录各类照片260多帧,其中不少照片连先生也说没见过。
这本画册与其他的许多人物画册不一样的是,除了每部分的主题释读用的是许先生的回忆自述以外,每一张照片的说明也是先生做的精心标注,许多照片说明还是颇具情味的娓娓道来。如第20页,联大外文系1943级游海源寺的合影,除了注明大部分同学的姓名和位置,连不在合影队列里的自己也作了标注:“地上头影为摄影者(许渊冲)。”随后,先生又为这张照片前排右二的女生作注:“卢如莲演萝芝,我为她写过诗:萝芝和我走在林荫道上,/谈到就要演出的英文剧。/忽然天上落下一阵急雨,/我忙躲到她的小阳伞下,/雨啊,你为什么不下得更大?/伞啊,你为什么不缩得更小?/不要让距离分开我和她!/让天上的眼泪化为人间的欢笑!”(诗句配有英译)又如第93页与红线女一家在北大的合影,照片的补充性注释是这样写的:“红线女将去莫斯科参加国际音乐比赛,对许渊冲说他们不是同行。许写诗说:莫说我们不是同行,/你用歌声盖瓦,/我用文字砌墙/共同建设社会主义大厦。”
在我写的画册前言里提到1999年许先生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先生在这段话后面加了两句话——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一位评委、法国女诗人给他回了信,称他的翻译是“伟大的中国传统文学的样本”。许渊冲回信说,诺奖一年一个,唐诗宋词流传千年。这就是许渊冲先生!
从2014年第一次结识先生,以后每有到京的机会,我都会到畅春园看望他,从书本神交到当面聆听教诲,终生受益。这七年,也曾搀扶先生游历故地,也曾陪他重返天祥中学,也曾背着他走进机场急救室……都是一帧帧难以忘记的画面。
百岁仍是少年。最近几年,先生越是逼近百岁,我觉得他愈康健,他的白发中已然青丝丛丛。万没想到,率真狂放的先生会在这炎热的盛夏乘梦远游,不再归来。远在天南,我特别愿意把先生题赠小儿景湘的几句话作为本文的结尾:“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绝顶,永远不停。”这既是先生对晚辈的勉励,也是他自己百年人生的最好写照。
2021年6月17日深夜至6月18日深夜
供图/龙美光
许渊冲:八十年后再看,联大的名师们也有不足
◎马国川(财经采访人员文史学者)
马国川:从1938年到1946年,您在西南联大求学八年。您个人怎么评价那个时代的西南联大?
许渊冲:现在谈西南联大,没法还原当时的感受,现在的看法跟当时也不一定完全相同。因为时间越久,看法的变化越大。“西南联大”本身就是一个复杂问题,它是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大学合并而来的。三个学校很不同,有的人认为北大好,有的人认为清华好,也有人认为南开好,到底哪个好?要研究。
我的看法,有的方面是清华好,有的方面是北大好。并不是清华绝对胜过北大,也不是北大绝对击败清华。清华有清华的长处,北大有北大的长处。一般说来,我倒更倾向于清华。
马国川:对学生来说,西南联大的学习环境自由宽松,西南联大的教师也多是当时最优秀的学术人物。在这些教师中,谁对您的影响最大?
许渊冲:不同的老师有不同的影响。这些老师当时是我的老师,现在还是我的老师。八十年过去,我现在看得比过去更准确,更可以看出来他们的缺点。因为已经过去八十年了,时代进步了,看法也进步了,现在很多地方是后人胜前人。
马国川:但是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新人不及旧人。
许渊冲:这都是有可能的。好坏不一定根据新旧来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现在认为,他们缺点不少,本来可以更好。钱钟书,当年在我们看来很了不起,但是今天看来也有不足的地方。
钱先生认为翻译有两种,一种是有色玻璃,一种是无色玻璃。他主张翻译应该是无色玻璃,不应该是有色玻璃,就是说每个字都要翻出来,比原文不多不少。我和他当面讨论,最终尊重他的意见。但是根据多年的经验,我现在的看法是,没有无色玻璃,一定是有色玻璃。人类眼睛就是有颜色的,“本色”是看不到的。要翻译“本色”是不可能的,钱先生自己也认为不能翻译出“本色”来。例如,刘禹锡的诗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翻译怎么可能字与字都对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