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书党』余斌:作为朋友的叶兆言

【编者按】在绝版多年后 , 作家叶兆言与好友、学者余斌的访谈录《午后的岁月》近日由译林出版社再版 。 2000年时 , 叶兆言与余斌相约 , 用半年时间 , 进行了12次午后的对谈 , 所谈内容从古典到现代 , 从外国文学到诺贝尔奖 , 从骑行远游千岛湖到埋首史料做研究 , 言说一代人的青春往事与文化情怀 。 本文为余斌所写的序 , 标题为编者所拟 , 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 。
『翻书党』余斌:作为朋友的叶兆言
文章图片
叶兆言还是读大学本科时 , 有次到叶兆言家找他玩 , 他好像是受家里人指派买东西去了 , 只他母亲姚阿姨一人在家 。 姚阿姨是不会让客人冷落的 , 即使是我这样的晚辈 。 坐等的当儿 , 她问起学校里的情形 , 给了我一问:“你看兆言这个人怎么样?”我骤然间有种考场上答不出题的惶惑 。 然而长辈有问 , 即属偏题怪题 , 不能不答 , 我还真想了一会儿 , 最后硬着头皮不得要领地答了一句:“兆言人好 。 ”——是说他厚道、正派 , 还是指别的什么 , 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 与叶兆言相识相交 , 转眼间已二十多年 , 说对他全无所知 , 那是假的 , 有的地方 , 我自信还知之甚深 , 但事情就是这样 , 有时你接触越多的人 , 越难说出个子丑寅卯 。 这次因搞访谈录 , 不时地出入往事 , 不由想到与他相交的种种 , 也就想到作为朋友的叶兆言 。 朋友有好多种 , 我想叶兆言不属于那种豪气干云、割头换颈的朋友 。 “为朋友两肋插刀”之类的话用在他身上是不大合适的 。 虽说他时常给人大大咧咧的印象 , 提起朋友 , “哥们”“铁哥们”的豪语也会脱口而出 , 但他身上委实并无多少江湖气 。 大包大揽 , 人我不分 , 在朋友面前拍胸脯 , 打包票 , 为朋友强出头 , 皆非他的本色 。 “君子不党”“死党”式的朋友 , 严格地说叶兆言大约没有 。 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他不“仗义” , 不“够朋友” , 正相反 , 他很看重友情 , 对朋友 , 特别是“旧雨” , 他是时在念中的 , 而且能尽力处 , 一定尽力 。 比如他现在算是名人 , 若有朋友请他写文章捧捧场 , 他多半是应的 , 有时朋友无所求 , 他也会想到 , 会惦着 , 只是他不会说过头话 , 吹得离谱 。 反过来 , 我有次写了篇评他小说的文章 , 字里行间并非没有一点“微词” , 他当然不会看不出来 , 也未必就同意我的“微词” , 可文章还是经他手拿去发表了 。 他不喜滥施友情 , 也不会滥用友情 , 与他平素的为人一致 , 这上面有他的一份蕴藉 , 有他的分寸感 。 朋友之间言“分寸” , 似乎显得生分 。 研究生毕业后 , 我和他还时相过从 , 只是渐渐都有家有口 , 人到中年 , 繁杂事都多 , 同窗时的朝夕盘桓是再没有了 , 有时他打电话来有事相托 , 比如帮他查个资料 , 借个书什么的 , 总要问麻烦不麻烦 , 并且总不忘叮嘱 , 太麻烦就算了 。 即如这次搞访谈 , 事先与我商量 , 也是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 其实我不是他那样的忙人 , 而且邀我合作 , 于我也未尝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 有几回谈话过后 , 他发现我的话不多或是不大随便 , 便促我放开些 , 言下颇有些歉然 , 好像担心对话不够平等 , 没的委屈辱没了对手 。 他这些个礼数 , 我初时还有些不习惯:朋友嘛 , 何须这些?后来年齿加长 , 阅人既多 , 就发现这实在是他的好处 。 并非仅出于礼貌 , 也不是生性拘迂 , 是朋友相处 , 他有一个“敬”字在里面 。 我的意思是说 , 他尊重朋友 , 不自我中心 , 能为朋友设身处地 。 朋友相处而有“敬” , 我觉得比称兄道弟两肋插刀之类更难得 , 至少现在是如此 。 不党 , 有敬 , 这与其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 是庶几近之了吧?这上面叶兆言是有些旧派的 , 恐怕与他们家的家风大有关系 。 交友之道也见其人 , 叶兆言看上去有些名士派 , 不过依我之见 , 骨子里还是有温柔敦厚的君子之风 。 想到上面这番话 , 是因为叶兆言不止一次对我说访谈录也是对友情的一种纪念 。 当然不全是为了友谊 , 年初他说起这事 , 我一诺无辞 , 甚感荣幸之外 , 也有一份好奇心:两人过去在一起 , 说过的话已非车载斗量足以尽之 , 但这几年来往已是少而又少 , 有时几个月也不照面 , 即使见了面也不再有往日的联床夜话、促膝长谈 , 我不知道现在坐下来是否还是过去谈话氛围的延续 。 此外 , 过去是关起门来 , 海天湖地漫无边际 , 此番面对了录音机 , 自然不同 , 我很想知道会谈成个什么模样 。 我对琢磨人有兴趣 , 还想看看叶兆言如何“表演” 。 现在书已完成 , 我发现它与我的想象颇有距离:有的话题 , 我以为很有意思的 , 没说;有些话题 , 说了 , 却未能尽兴 。 原因当然非此一端 , 不过有一端该我负责 。 我指的是访谈过程中我一再陷入角色的尴尬:在某种程度上 , 我该扮演主持人或是采访人员的角色 , 可大约是太熟的缘故 , 我常常忘了自己的这重身份当甩手掌柜 , 倒是叶兆言“反客为主”地导引话题 。 有时则又过于意识到这职守 , 用叶兆言的话说 , 就是没有利用好我的优势 , 令谈话有时不那么生动、精彩 。 可以补救这一点的是叶兆言的坦诚 。 议论起这本书时 , 叶兆言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不要装孙子” 。 除了不要玩理论 , 多谈切近生活的话题之外 , 这也是对读者实话实说的意思 。 当然 , 这也算是公开场合 , 不可能当真像两人私下交谈 , 可以放言无忌 , 以他的分寸感 , 自是当讲则讲 , 不当讲则不讲 , 不过谈到他自己 , 说到他的不自信 , 他之相信“帮夫运”之类 , 却都是大实话 , 而且说得实在 , 一点不矫情 。 这里很可见出他的诚笃 。 谈话当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词则是“温馨” 。 叶兆言素来讨厌浪漫主义式的感情洋溢 , 这样颇带情感色彩的词若在他的文章里出现多半会是很节制的 , 这一回说出来却不大吝惜 , 以至我还擅自做主删掉了几个 。 这当然是回忆引出来的 , 也说明他很是念旧 , 里面当然也包括我们过去的交情 , 否则他也不会将一部并非叙旧的访谈视作对友谊的一种纪念了 。 只是“纪念”这词不大好 , 纪念的对象总是已经逝去的东西 , 纪念有时就意味着埋葬 。 我是希望与他一直保持这份友情的 。 毕竟 , 有这样一个朋友 , 不易 。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一日西大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