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呈现北京文化的历史横断面( 二 )


夏晓虹:虽然我在上面强调了戏曲在晚清北京的特殊地位,但应承认,就覆盖面与持久性而言,报刊还是更有效的启蒙利器。北京的报业到1900年后才逐渐兴盛,一个重要标志是民间报刊的兴起。除了从传统邸报延续而来的《京报》专门登载朝廷文告与动态,民办报刊形成了体现民意的舆论空间。彭翼仲正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报人。他的惊人之举是一人办了三种报刊:1902年6月创办的《启蒙画报》是北方最早出现的画刊,目的在开童智;1904年8月发刊的《京话日报》用白话书写,宗旨是开民智,即彭翼仲所说的“开通社会多数人之智识”;当年12月又专门为了开官智,推出了文言体的《中华报》。《京话日报》的受众显然最广泛,报纸的影响力也最大。这种影响力不完全是因为该报采用了白话,因为在它之前出现的《京话报》就很短命。实际情况恰如本书《〈京话日报〉(1904-1906)的旗人色彩》一文所分析,本来艰难困顿、几乎停刊的报纸,由于彭翼仲以强硬的态度回应英国驻华公使对《京话日报》刊登南非英当局虐待华工的消息以及连载小说《猪仔记》的干涉获胜,让经历了八国联军入京之辱的京城百姓感到大为解气,伸张了民意,振作了民气,由此报纸声价大涨,发行量激增。再加上当时北京各处散布的阅报社与讲报处里热心人士的宣讲,吸引了大量无力买报或不识字的民众,也迅速扩大了这份白话报纸的传播范围。因而,《京话日报》所推动的各项改良与开智事业,才可能赢得京师各界的大力支持。
光明悦读:书中有一章介绍了“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的“春阿氏案”,该案之所以没有被遗忘,是因为先后有报纸、小说、戏剧等多种形式对其进行记录与演绎,您曾在《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一书中提到,“晚清社会变动的剧烈,新闻报导的快捷,使作家易有强烈的现实感,比之以往各时代,作品更贴近生活。而重大事件由于已有报刊的渲染、铺垫,引人注目,因此也常常成为文学创作的热点”,与报刊的互动,对当时的文学产生了什么影响?
夏晓虹:阅读近代文学、也就是清末民初的作品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即对时事的快速回应。尤其是在与古代文学比较时,这一点显得格外突出。毫无疑问,近代文学时事性大为增强的特点与近代报刊的兴起密不可分。由于新闻的讲求时效,采访人员的探求隐情,报刊的持续关注与追踪所造就的时事热点往往会带动舆论,使之成为公众广泛关心和参与的社会事件。前面提到的惠兴以身殉学就是一例。当然,“春阿氏案”更为典型。这本来是一个普通旗人家庭里发生的凶杀案。在没有报刊的年代,“谋杀亲夫”虽然可以成为一时街谈巷议的话柄,却也会很快被遗忘。而在晚清的北京,由于《京话日报》的介入与引导,激发了社会大众对于被指认为凶手的弱女子春阿氏的同情,进而抨击司法机构的滥施非刑、贪赃枉法,表达了对司法公正的强烈诉求。这样就使得一桩平常的案件,因为与清廷1906年开始的预备立宪挂上钩,而成为舆论的焦点。小说、曲艺、戏曲等作品随后对此案的轮番演绎,固然有“蹭热点”的商业方面的考虑;但作家在延续社会批判与改革吁求的同时,又加入了爱情悲剧的线索,让春阿氏一案能够超脱一时的政治氛围而传之久远,这的确有赖于文学的想象力与感染力。
古都的前世今生,包容的城市品格
光明悦读:您在书中提到,晚清北京发生着从“士大夫的京师”向“国民的北京”的转换,这种转换是否是北京与上海、天津等口岸城市的关键不同之处?您也曾对“晚清上海”做过一系列研究,这两座城市在近代文明的展开上有哪些异同?
夏晓虹:所谓“士大夫的北京”,指的是北京作为清朝统治的中心,汇聚了最多的高级官员与著名的文人学者。明清以来,他们始终是北京社会的主导者。不过,进入晚清,西方政治学中的“国家”概念传入中国,不但廓清了与“朝廷”的区别,也使得原先的王朝子民逐步转变为“国民”,开始积极关心与参与国事。在这个城市主体与文化品格转化的过程中,北京显示出与上海所代表的口岸城市不同的特色。就现代化的进程而言,上海最早开埠,最先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加上租界的存在与示范,以及上海原初不过是中国各地随处可见的普通县城,城市的变革相对比较容易展开,上海也因此成为新学新政的集散地。而北京本来就有深厚的文化积累,政治上又是清帝都,转型迟缓得多。不过,一旦新思潮从上海抵达北京,恰如我在书中引用彭翼仲的一段话所说:“北方风气开的慢,一开可就大明白,绝没有躲躲藏藏的举动。较比南方的民情,直爽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