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散文|陈茜:等待黄昏

文/陈茜
向来觉得温州话晦涩难懂,有时又深感其颇有情味。比如“吃黄昏”,黄昏如何吃?听来无理,似乎又在情理中。
温州的好友曾跟我讲过,温州人的一日三餐始于“天光”,午饭是“日昼”,吃晚饭称为“吃黄昏”。温州的饮食文化被打上了时间的烙印,唤醒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时代的记忆。温州人吃的不仅是妙契自然,更是长情的等待。
很早听闻温州素面最是好吃,在温州读书的几年里,倒是吃了几次。温州素面用的是索面,又称为坠面、纱面,是一种手工拉成晾干的面。素面之“素”不在于它的佐料素,素在味。素面本身是带有淡淡咸味的,因此在做汤料时不必再加过多的食盐,只管用心品尝它本身的味道。
很巧的是,每次吃素面都是在好友奶奶家里吃的,奶奶喜欢配上一些鸡蛋、豆皮、芥菜,黄、白、绿三色搭配起来,真有些阳春三月的味道。温州人做素面,往往会往里加上一些自己做的料酒,使得面自身略带的鲜甜感更加不遗余力地流泻出来。当面伴着芥菜滑入口腔,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缓慢地刺激着味蕾,那种悠然的、田园式的味道就将你牢牢抓住了,像观赏了一方山水美景,令人浮想联翩。
温州素面自然与四川不同,四川面多是红油的,无辣不欢。四川人吃的是佐料的香辣感,温州素面吃的是鲜咸,是本真,是生命最原始的味道。
每次吃完素面,奶奶都会用混杂着温州方言不标准的普通话问:“吃饱了吗?”这时,我与温州话之间的隔阂便被短暂地打破了,坚硬晦涩的语言似乎也多了几分亲切感、熟悉感。
初听“枫林”二字时,总想着奶奶居住的这个小镇长满了红枫树。除上大二那年,几乎每年元旦我都是在枫林镇度过的。枫林镇坐落在楠溪江畔,“南方之木,故字从南”,这是《本草纲目》对“楠”的解释,但我仍然不知这条河流的名称到底由何而来。“楠”“溪”“江”三个字放在一起,总归就是美的,有汉民族文字的形态之美、音韵之美。
今年元旦是我第三次来枫林镇。吃完“黄昏”,我与好友一如既往地到楠溪江畔散步。好友时常讲起她爷爷奶奶那辈人在江上打鱼的经历,心中生起了内地人对江浙鱼米之乡的无限向往之情。
温州被瓯江隔开,瓯江之北是永嘉县。永嘉郡是古代对整个温州的称呼,说起永嘉,往往会想到谢灵运、颜延之、“永嘉四灵”这些文人雅士。谢灵运在永嘉做太守时,曾在楠溪江留下诗句:“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空翠难强名,渔钓易为曲。”多少人为了这几句清辞雅句,来造访这些密石疏木,似乎有了文人的印记,世间便有了名胜古迹。这些千古流传的作品,一次次地等待着有缘人再次解开它们尘封的记忆,连接起楠溪江畔一代代人共同的悲欢离合。
每当黄昏时分,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怅惘之感,特别是面对着永嘉这一方丰山瘦水。
沿海地区的太阳比内地落得要早些,五点左右,山峦间的霞光便渐渐褪去。远处的茂林青山间升起缕缕炊烟,像游丝,像轻纱,缓缓飘上天去。对岸的山倒映在水里,一层层铺撒在水面上,树枝间停留的白鸟儿乍然飞起,在水上一点,将这条绣花儿的绿带扯破。这让我不由得想起白朴的《天净沙·秋》:“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若非逢年过节,枫林镇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一代几乎都去外地打拼了。去年随好友回枫林镇那天,正好是2020年的最后一天。因为天气的缘故,到家时天色有些昏暗。远远看见奶奶站在路灯下等着,车刚到村口时,她笑盈盈地迎上来。奶奶看我们提着许多食物,不停地对好友说着什么,我想大概是说怎么回家还带这么多东西。其实,无关地域,无关语言,对老一辈而言,儿孙能回家便是最幸福的事了。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3000多年前,太阳西垂、鸡群进窝、牛羊下山便唤起了女子对服役丈夫的思念。王维的《渭川田家》曾写道:“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黄昏是归家的时刻,团聚的时刻,敏感的时刻,正是这样一份深厚的情感跨越时空,为“黄昏”二字打上了思念与等待的印记。
游子离开的永嘉,虽然多了一份孤寂与落魄,但是楠溪江孕育了一方水土、滋养了一方温柔敦厚的人,“黄昏”承载着他们绵长沉郁的期盼。枫林镇边的楠溪江水绕着这个宁静的村落缓慢流淌,正如那一根根洁白悠长的素面,连接着家乡与游子。
“吃黄昏”,吃的就是这一份长情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