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人像这灯一样,要经常提提芯。只要有油,有芯,啥事都会亮堂起来。”
每到这个时候,我的作业做完了,母亲便会转过头来,停下手中织的花边,仔细地端祥我,然后问:“做完了?”我点点头。她不识字,从来不检查我的作业。只认得一百分和老师在一百下面划的那两道红杠。她相信她的儿子,比相信她自己还相信。儿子说的话,他从来没怀疑任何一句。她知道儿子不会骗人,更不会骗妈妈。她相信,她说的话,儿子一定记在心里。比如,孝顺,她相信她的儿子一定比自己更孝顺。因为儿子听了她讲自己的故事,哭了,并且说:“妈妈,我一定做像你一样的人,孝顺您一辈子。”
妈妈在煤油灯下,给我讲了两个关于孝顺的故事——其实,这两个故事所蕴含的,不单单是孝顺的内容——一个很正面,一个很悲惨。故事都没有拐弯曲折,没有大起大落,却都扣人心弦,让人听后就永记心中。
第一个孝顺故事,是听她妈妈就是我姥姥的话。
妈妈说,她小时候,家里养蚕。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姥姥就俯在她耳边说:“小嫚,快起来上山撸桑叶去,蚕儿们都饿得乱绞拉。”妈妈说,她听见姥姥的活,就从炕上一个骨碌爬起来,拿着篓子就往山里跑。看到蚕们沙沙地吃桑叶的时候,姥姥总会说,小嫚真听话,真孝顺。妈妈就会朝着姥姥甜甜地笑,姥姥也对她甜甜地笑。
我听了这个故事,会对妈妈说,我也能。
妈妈点点头,说:“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第二个孝顺故事,也是她听妈妈就是我姥姥的话。但这个故事,我说不能。妈妈说:“你也要能。”
妈妈六七岁的时候,到了中国几千年来对女孩子最惨无人道的摧残期了。姥姥要把妈妈送到她姨姨家,也就是我姨姥家包脚。她不去,临上牲口了还说不去。姥姥对她说:“你看看哪有女人不包脚的。听妈妈的话,去吧。”她就叫姥姥抱上了牲口的驮篓里。姨姥骑着牲口走了,妈妈看见姥姥边挥手,边哭着。她就在驮篓里哭。心想,妈妈叫我包脚,我要好好包脚。可她哪里知道,包脚的惨无人道!当姨姥一个一个把她的脚指头生生地扳断了的时候,妈妈痛得几次昏死过去。然后用包脚布,死死地扎起来。其间,无论她多么央求姨姥,姨姥也不手软。痛得妈妈一连几天睡不着觉。妈妈哭啊叫啊,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这样反反复复折磨了三个月后,一双天然的脚,变成了一双盛满了人生苦难和仇恨的“金莲”。
当姥姥跟妈妈见面的时候,娘俩哭成一团。
“妈,俺姨心真狠,我恨死她了。”
“小嫚,你不能恨你姨,你姨也是没办法,也是为你好。”姥姥说,“你要体谅你姨,她也知道你痛啊——她也包过脚,我也包过脚呀。”
“嗯,妈,我知道了。”妈妈说,“我听你的话。”
后来,妈妈与姨姥虽然心存疙瘩,却不从心里头恨她。到后来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几十年过去了,姨姥已作古。妈妈对我说:“儿子,作老家的,没有害自己儿女的,你要知道老家也是没办法,不能去恨你姨姥啊。”
煤油灯的灯光如豆,一夜又一夜,妈妈在灯下给我讲的故事,如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完。有些故事,她是反复地讲,我反复地听,百听不厌,她的许多经典的话语,我一字不落地刻在了心版上,今天依然能背诵得一字不差。然而,惟有这两个故事,她只给我讲了一遍。这不是故事,这是她一生引以为豪的做人的根本。她把这种品质,深深地放在自己内心最隐秘的地方,从不显摆,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子,她也只让他看了一次。而这一次,就足够让我震撼,让我终生难忘,成为我人生路上的奠基石。
我记得,那天夜里,我抚摸着妈妈的脚,说:“妈妈,我给你洗脚。”那天夜里,煤油灯出奇地变化,一回儿亮一回儿暗,不知是不是替妈妈哭泣还是向妈妈礼赞。直到妈妈晚年我给她洗脚的时候,那个夜晚的灯光,还在眼前闪现。
就是在这样的煤油灯光下,我度过艰难困苦的少年和小青年时光,直到我参加工作后,妈妈的日子才有了真正的转折。而转折之前的这段漫漫的岁月里,煤油灯下母亲讲的人生道理和故事,造就了我人生的光明。这些故事和做人的道理,与经历的苦难,可以写一部一千零一夜都不为过,只是,我想,妈妈的在天之灵并不喜欢这样做。我这里只选几条她对我的教导留在这里,做为对妈妈的纪念吧。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苦就没有甜。”
“别睡觉捂了眼毛,光看见眼前;人要上高山,站得高看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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