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田野,去姥姥家 | 周静

穿过田野,去姥姥家 | 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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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伊辰、姜辉辉摄于松江泖港
太阳转到西山窗下 , 土屋里浮起几道晃眼的光 , 映得墙上的旧报纸也摇动起来 。 天越发暗了 。 我趴在窗台上 , 望着半开的院门 , 默默流泪 。 姥姥上炕来 , 把我抱在怀里 , 轻轻拍着背 , 哼哼呀呀地唱起来 。
一直唱到我迷迷糊糊 , 姥姥才低声对旁边的小舅妈说 , 这孩子看来是真想家了 , 明天送她回吧 。
多年前 , 一个春日的黄昏 , 我牵着姥姥的手 , 穿行在刚刚长出小苗的田野 。 姥姥穿着灰布褂子 , 侧襟盘扣 , 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 用柔软的黑丝网包住 , 身上传来好闻的米糠的气息 。 田野空荡荡的 , 白杨树在风中轻轻摆动 , 空气中传来土地新鲜的芳香 , 一两个农人赶着马车经过 , 留下一串单调缓慢的车轮声 。
以后无数次 , 我穿过这片田野去往姥姥家 。 可在姥姥去世后的二十年间 , 我再也没有走上这条路 。
但姥姥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 。 有时是委托我照顾她的女儿 , 有时是喊我过去吃饭 , 更多时 , 她像生前一样朦朦胧胧微笑着不说话 。 我一阵惊喜 , 以为她还在世 , 醒来后却陷入恍惚 。
我去年春节才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凤芹 。 若是有文化的大户人家 , 这名字应写作凤琴 , 凤落琴弦 , 抑或风芩 , 风中芩草 , 然而姥姥只是苦出身 , 自然也只能写作凤芹 。 这名字在故乡东大荒 , 野草一样遍地都是 。
姥姥没读过书 , 一字不识 , 后来却成了一大家子的主心骨 , 在村里也颇有威望 。 邻里纠纷 , 婆媳矛盾 , 兄弟反目 , 人们习惯来找她 。 “老李大姑”到场 , 一通情理摆下来 , 人人服气 , 怨气、怒气也就平息了大半 。
村里有一地痞 , 常年在外偷盗勒索、打架斗殴 。 这年地痞从外乡回来 , 不时在夜里挨家挨户上门讨钱 , 村里人既恨且惧 , 不敢得罪 , 只好给钱免灾 。 姥姥却坚决不肯 。 她将一柄小斧头磨得锋利 , 入夜便塞在枕下 。
一夜 , 地痞果然上门 。 未等姥姥手中斧头举起 , 地痞抢先一步上前 , 屋内空气瞬间凝滞 。 不想地痞却递上礼物 , 脸上堆笑说 , 我来看看老李大姑 , 你是我最敬重的人 。 俗话说 , 伸手不打笑脸人 , 姥姥却冷下一张脸 , 让他马上走 , 别弄脏了地 。 地痞讪讪离开 , 姥姥随之把他带来的糕点盒子直接扔出门外 。
姥姥是在苦水里泡大的 。 1947年 , 通辽暴发鼠疫 , 死了上万人 , 有的甚至全家死绝 。 在那场巨大的灾难中 , 姥姥的父母也双双感染 , 没几天就撒手人寰 。 姥姥有两个哥哥 , 已经成家立户 。 姥姥那时只有十七岁 , 放到现在才读高二 ,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 在那个饥荒遍地瘟疫横行的年月 , 养大了五个弟妹 。 那时她最小的妹妹才三岁 , 最小的弟弟也不过五岁 。
那段岁月经历了怎样的艰辛苦熬 , 姥姥从不说及 。 我也不过听母亲说起零星的只言片语 。 说是缺吃少穿 , 姥姥把旧袜子上的绒线拆下来 , 捻成线绳 , 给小弟弟做了一双鞋 。 小弟弟有一次去河边 , 舍不得把鞋弄脏 , 就脱下来藏进芦苇丛 。 没想到 , 回来时怎么也找不到 , 这双珍贵的鞋丢了 。 小弟弟一路走一路哭 , 回到家抱住姐姐 , 两个人一起哭 。
我惟一一次见到姥姥流泪 , 是有一回小姨姥跟姥姥闹别扭 。 姥姥说 , 你怎么还跟姐姐记仇呢 , 咱们从小没妈 , 你是姐姐抱着长大的 , 就差吃姐姐的奶了呀!小姨姥闻言搂住姥姥 , 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哭了许久 。
姥姥二十岁时嫁给姥爷 。 姥爷国高毕业 , 读了许多线装书 , 写得一手好书法 , 也有着读书人的耿直与不谙世道 。 姥爷家是一个大家族 , 姥姥的第一个孩子 , 也就是我妈出生时 , 因是女孩 , 按家规不分口粮 , 男丁才可以 。 姥姥抱着孩子去找当家人 , 据理力争 , 终于在年底多分了一袋高粱 。
姥姥奶水不足 , 我妈饿得面黄肌瘦 。 姥姥把高粱米用水煮至半熟 , 在嘴里反复嚼出米浆 , 然后用纱布过滤出汤汁 , 喂给我妈 。 高粱米不能完全煮熟 , 否则嚼不出浆来 。 姥姥在月子里天天嚼着半熟的硬米粒 , 极大地损害了牙齿 , 以至于后来她不到四十岁 , 满口牙就掉光了 。
可能是幼小时候的遭际 , 我妈成年后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情 , 严谨内向 , 五十岁之前从不对我们拥抱、亲吻 , 耻于表达爱意 。 当年爷爷派我爸前去姥姥家给我妈下聘礼时 , 据说我爸一眼看中了活泼开朗的二姨 , 隐隐露出后悔之意 。 可是姥姥干脆挑明 , 一句话镇住了我爸——老大没出阁 , 没可能考虑老二 。 一物降一物 。 爷爷和姥姥 , 是我那骄傲的爸爸在这世上仅有的两个敬畏的人 。
我常常想起姥姥 , 她小个儿 , 微丰的身材 , 哪里就有那么多的能量?姥姥有四个女婿 , 我爸和二姨父是村干部 , 能说会道 , 三姨父是农民 , 只知干活 , 性情木讷 , 小姨父在镇里做工 , 家境也很艰难 。 姥姥从不对我爸和二姨父特殊招待 , 反倒是对三姨父和小姨父格外高看一眼 , 从不让他俩在家族聚会时有丝毫冷落 。 几个女婿过年聚在一起打牌时 , 姥姥悄悄塞给三姨父和小姨父零钱 , 以免他们当众难堪 。 姥姥一生 , 赢得了她所有儿女的敬重 。
姥姥共有十五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 , 奇怪的是 , 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姥姥最疼爱的那个 。 这是属于姥姥独有的慈祥 , 她总让我们觉得自己很重要 , 哪怕是一个顽劣的孩子 。 至今我还记得 , 冬天的夜晚 , 姥姥把火炕烧得暖暖的 , 让我趴在热被窝里看电视 , 我总会在被窝里发现一两个平日难得吃到的苹果 , 有时是桔子……
多年后我常常想起姥姥 , 每每不自觉对比 , 姥姥在我这个年龄时 , 已经做过哪些事情 , 如果姥姥遇到我眼前的困境 , 会怎么办?姥姥多么有智慧啊 , 她是我的榜样 , 有时甚至是我冥冥之中的人生导师 。
是的 , 我觉得姥姥一定还在 , 在这世上虚无的一角 , 在扯不断的时空深处 。 然而我这一生 , 再也回不到多年前那个黄昏 , 我满心欢喜地跟在她身后 , 穿过春天的田野 , 目睹整个春天带着慈悲 , 给一个孩子留下她后来苦苦追寻而再也不可得的 , 酸楚的甜蜜 。
作者:周静
穿过田野,去姥姥家 | 周静】编辑: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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