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仪式不重要,记忆才重要

清明仪式不重要,记忆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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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附属北京清华长庚医院疼痛科主任 , 安宁疗护团队负责人清明仪式不重要,记忆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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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副教授清明仪式不重要,记忆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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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资深媒体人 , 作家清明特辑
“人活着 , 除了对死的畏惧 , 更大的畏惧 , 是生的艰辛 。
只有通透地对死亡产生足够的认知 , 才能更认真地活 , 更认真地面对活着时的一切关系 。 ”
编者按
又是一年清明时 。
把缅怀生命的节日 , 定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时节 , 一定有着老祖宗们不可言说的智慧 。
而今年的这个春天 , 人类不仅与疫情继续缠斗 , 更目睹了战火硝烟 , 也见证着生命的逝去 。
于是 , 如何面对生死?如何珍重生命?在前所未有的巨变与不可预知中 , 又要如何编织自己的“意义之网”?这 , 将是每个人都躲不开的话题 。
这个清明 , 就让我们一起 , 坦诚地聊聊 , 或陷入深思 。
壹各地、各家清明节的习俗不同 , 仪式氛围也不同 , 或哀伤 , 或平和 , 或肃穆 , 或热闹……您个人比较认同的纪念方式是?
路桂军:中国传统文化讲究的是“慎终追远 , 民德归厚” , 意在和先人建立联结 , 不忘前世之师 。 一些家训、长辈的嘱托 , 要反复给他有个交代 。 我经常跟我们的患者说:“人最初的信仰就是父母 。 ”信仰 , 心中的信靠和仰望 。 所以清明节我最喜欢的词是“缅怀” , 因为爱而思念 , 因为深情所以缅怀 , 在爱和深情下共度这一天 。
陈莉:我是一个不太看重形式和仪式感 , 但又能入乡随俗的人 。 清明节一般也不会特意回老家扫墓 , 但有一次回老家正好赶上 , 就跟随家人一起“做清明”了——献花、烧香、烧纸、祭拜……如果亲人逝去不久 , 气氛肯定比较哀伤 。 时间长了 , 也就平和了 。 一般在墓地前都比较肃穆 , 但在去和回的路上也不乏轻松的言语 。 对我来说 , 一般的形式都尽量去理解并接受 , 但个人最认同的纪念方式是用心去做 。
宋燕:我的父母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 我们几个孩子深受他们影响 , 都相信人死之后意识就消失了 , 身体化为有机体回归自然 , 以原子、分子形态重新转化为其他的生命 。 因此 , 我觉得只有生是重要的 。 身边的人 , 要在他还活着时尽量对他好 , 死了之后如何葬、如何祭 , 都不再有意义 。 人们会怀念的 , 是这个人生前对他人的影响 , 是他身上值得记取的东西 。 就像动画片<寻梦环游记>讲的一样 , 他在人们心中产生的记忆 , 是他生命的延续 , 当这个记忆没有了 , 他就彻底“死”了 。 从这个意义上说 , 清明与否不重要 , 仪式不重要 , 记忆才重要 。 而记忆 , 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 , 都可以随时拾起的 。
贰聊聊对您影响最大的一次送别生命的经历?
路桂军:因为从事生死教育20余年 , 每近清明 , 都是我“曝光率”最高的时候 。 2019年清明节 , 早起我刚为读到一些相关自己工作的报道而心下慰藉 , 却没曾想10点就看到自己一个在南方的患者 , 在这天早晨跳楼自杀的消息 。 他是个慢性疼痛患者 , 非常优秀的导演 , 4月1日还通过“好大夫”跟我通话 。 一个生命就这样逝去 , 自己是疗愈过程的参与者 , 却没能把他留住 。 我觉得特别懊恼 , 无法原谅自己 。
当天我就买机票飞到那个城市 , 他姐姐接的我 。 姐姐是我们医学同仁 , 温州大学一个副教授 , 见面她说:“路大夫 , 您在非常知名的医院 , 是国内有影响力的专家 。 您和我弟弟非亲非故 , 他出事您不远千里坐飞机跑来 。 有这个时间和精力 , 您好好研究研究您的医术 , 把他病治好 , 他还会这样吗?”很严厉 , 毫不留情面 。 我说:“我实在抱歉 , 特别对不起 。 虽然我还不知道我错在哪儿 , 但是我愿意先道歉 。 我就是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来的 。 ”
后来回溯几天前和他的通话记录 , 当时他说“疼痛好了80% , 但是最近总有一些不好的想法” 。 对此我没有足够警觉 , 只说“病好了 , 什么都会好的” , 没有更多沟通 。 为此我写了一篇<痛别清明> , 痛感我们作为医生 , 对每一个生命 , 应该更多地去理解 。 我想起曾有一个患者在生命尽头跟我说:“您知道为什么叫你们白衣天使吗?是因为当我痛苦、彷徨、无助的时候 , 你们的出现像阳光下天使翅膀的影子 , 给我温煦、抚慰、安全的感觉 。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我老强调 , 医者要“为生者疗伤 , 为逝者代言” , 这是对那次送别最深切的感触 。
陈莉:我刚工作不久 , 母亲就因肺癌去世 。 她走之前我贴身照顾了半个月 , 她那时候才54岁 , 我能感觉到她是多么的不想离去 。 即便每天每夜都在痛苦之中煎熬 , 但她还想活着 , 看孩子们一个个结婚、生子 。 我想帮她的心愿有多强 , 我的无力感就有多强——我既救不了她 , 也无法消除她对死亡的恐惧 。 由此我对自己的知识结构产生了怀疑 , 我意识到除了学校的知识以外 , 生命的学问更需要探索和学习 。
宋燕:随着年岁的增长 , 送走的人慢慢多起来 。 如今 , 我的通讯录里躺着好几个再也不会有回音的名字 。 他们生时跟我有过各种各样的联系 , 走了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躯体了 。 所以任何送别 , 我都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 但是他们中有些人 , 我会常常想起 , 想起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 , 想起他/她活着时候的某个时刻 。 其实人生中遇到的大部分人 , 都只会在你记忆中留下几个瞬间 。 这几个瞬间 , 构成了你们生命的交集 , 也是他留给你的生命财富 。
叁如果您身边曾有某个生命的逝去让您久久无法释怀 , 您是如何自我疗愈的?
路桂军:那就不释怀 。 我二姐去世已经四年了 , 她比我大两岁 。 我从没觉得她不在了 , 有什么事想跟我二姐说 , 我照样给她发微信 。 我知道她关心我什么、天天惦记什么 , 我也知道她会给我怎样的回应 。
陈莉:母亲去世后 , 我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一直在悲伤之中 。 有一次梦见她重病的样子 , 然后哭醒 。 但好在悲伤以外 , 我还有一个疑问——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 。 我专门找谈“死亡”的书来看 , 对人、人生、生命、生死都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 , 心胸也在不知不觉中开阔起来 。 现在 , 我还会经常怀念母亲 , 但心里不再是悲伤 。 我想母亲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也会觉得欣慰吧 。
宋燕:我不确定以后会否有人让我无法释怀 。 至少到目前为止 , 我对于生命的逝去 , 都还是坦然接受 。 方生方死 , 方死方生 , 这是自然规律 , 不会为人的意志所改变 。
肆假如面对孩子 , 您将如何回答“什么是死亡?”这样的问题?
路桂军:孩子 , 尤其在6岁半之前 , 个人独立意识还未形成 。 这种小朋友即便走到生命尽头 , 他依然需要在游戏中解决人生 。 我们就告诉他 , 各种卡通人物比如小白兔、大灰狼 , 都变成了小天使 。
曾经一位护士同事告诉她上幼儿园中班的孩子“死亡就是没了 , 消失了 。 妈妈会死 , 爸爸也会 , 奶奶爷爷都会死” 。 孩子不干了 , 晚上不睡觉 , 搂着妈妈不放松 , 第二天不让妈妈上班 , 第三天、第四天还是不让 。 后来我告诉她下次这样说试试:“妈妈现在每天送你上学、接你放学 , 给你买糖果、漂亮衣服 , 晚上给你讲故事 。 有一天妈妈会变成漂亮的天使在天上 , 看着你上学、放学 , 晚上梦里陪你讲故事 , 关注你每一刻成长 , 这就是死亡 。 ”
陈莉:因为家人去世 , 我已经多次跟家族里的孩子谈论过“死亡” 。 我会让他们想想硬币 , 生和死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 它们是一起来的 。 我也让孩子去观察一棵树——春天 , 树上的枝叶开始发芽 , 然后变绿 。 秋天到了 , 树叶变黄、掉在地上 。 树叶“死”了吗?它化作了泥土 , 变成养分 。 来年春天树上枝叶又开始发芽的时候 , 有没有它呢?这样的“死亡比喻”孩子们一般很容易听懂 , 也是孩子们能接受的方式 。
宋燕:死亡是生命的组成部分 , 有生就有死 , 自然就是这样流转着 。 对个体来说 , 死亡是必然到来的终点 。 因此要在到终点之前 , 尽可能地体验、欣赏这个世界 。 这样无论什么时候走到终点 , 都可以告诉自己“我好好地活过” 。
伍关于生与死 , 请推荐一部对您最有启发的书籍或影视作品 , 理由是?
清明仪式不重要,记忆才重要】路桂军:我的好朋友陆晓娅老师写了一本书叫<我给妈妈当妈妈> 。 当我们的祖辈、亲人垂垂老矣 , 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 , 我们应该学会“给妈妈当妈妈” , 用这种温情反哺自己的长辈 。
陈莉:弘一法师(李叔同)的故事 。 什么样的情况让他写下“悲欣交集”的绝笔?这四个字有什么含义?为什么他去世前半个月就能把后事交代得那么清楚 , 连火化时怎么避免虫蚁被烧死烫死都想到了?为什么他去世的时候是“吉祥卧”(右侧卧)而不是像普通人那样躺着呢?……一个人是如何做到那么平静地迎接死亡的?很多人通过电影<一轮明月>对弘一法师传奇而伟大的一生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 其中可能有不少人像我一样 , 被弘一法师如此“从容、庄严”的离去而震撼过 。
宋燕:女儿小的时候 , 我给她买过一本<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 那是一本写给孩子看的小说 , 讲的是人们死后 , 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倒着生长 , 从死亡的那个年龄开始 , 越来越小 , 最后重新变成懵懂的婴儿 , 被送回人间开始另一段人生 。 书里讲的是一个意外死亡的女孩 , 在另外那个世界里怀念自己的家人 , 重新体会人生的过程 。 这本书很简单 , 但是非常治愈 , 让人感觉死亡不仅不是可怕的事情 , 而且是人生的补足 。
陆或早或晚 , 人人都将面对疾病、衰老、失能、终点 , 在您看来 , 有什么方式和办法可以面对“死亡恐惧”?
路桂军:正视死亡 , 因为恐惧都来自于无知 。 我们经常问患者:“你相信有另一个世界吗?”90%都说不相信 。 再问:“你希望有另一个世界吗?”90%都说希望 。 有希望就不会绝望 , 不绝望痛苦就会小一些 。 这个世界并不因为我们希望或不希望而有改变 , 那就选择希望 , 能安抚到他内心 , 让他得到平复 。
陈莉:最好的方式就是直面死亡 , 趁自己还有体力、精力的时候好好去寻找答案 。 我们可以去了解前人的思考所得 , 并在此基础上继续探索 。 当你“知道会怎么样”的时候 , 你的恐惧心就开始消除 , 因为你知道应该怎么接受、准备、应对了 。 除此之外 , 宽广的心胸也会有助于接受生老病死 , 当把“小我”放到“大我”里的时候 , 我们的生命也就无限扩展了 。
宋燕:把生命的循环想得坚定一些 。 人不是什么特殊的存在 , 它只是生物中的一种 , 从自然的角度来说 , 我们与草履虫没有本质的区别 。 想明白这一点 , 可能就没那么在意自己的生命了吧——当然 , 这也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
柒开个脑洞:如果您是自己一生故事的编剧 , 会如何设计这个故事的终局?
路桂军:我做安宁疗护这么长时间 , 见证过那么多生命逝去 。 好几个逝者生前最后一次看到我都说:“路大夫 , 感谢你现在对我的照顾 。 此生无以回报 , 等你百年之后过了奈何桥 , 三生石畔我摆宴席接你不见不散 。 ”
我希望自己最后的结局是天葬 , 完全回归大自然 。 前几年一个患者逝去 , 他捐献了角膜 , 一周年之后又做了骨灰海撒 。 他的爱人这样告诉我:“我从来不觉得我们老马离开了这个世界 , 他的眼睛正在看这个世界 , 他某一刻一定能看到我 。 而且自从做了海撒 , 我觉得每一滴水都是我们老马 , 看见每一滴水我都愿意深情拥抱 , 那就是他 。 ”
陈莉:一位同事家的老人 , 在世时是一位悬壶济世的中医 , 最后走的时候特别洒脱 , 坐在椅子上走的 。 我觉得老人家这个终局不错 , 心里没有贪恋 , 意识也没有颠倒 , 潇潇洒洒地就走了 。 我希望自己到时候也是这样 ,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什么姿势倒不重要 。 至于骨灰 , 用尽量环保、节能的方式处理就行 。
宋燕:人都以为自己是故事的主角 ,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 , 你只是个群演呢?我希望我的故事更接近昆汀模式 , 说死“咔”一下就死了 , 没有铺垫、没有转折 , 让读故事的人反应不过来 , 这样最好 。
捌假如今生到此 , 您认为自己哪三项是最得意、“无愧此生”的?余生往后 , 您最想实现的、能体现您人生价值的个人梦想又是哪几项?
路桂军:如果到此为止 , 我相信此生最大的荣幸 , 就是我懂什么是爱 , 懂对生命来说什么最重要 。 我希望自己存在的地方有光 , 是一种美好 。 接下来如果生命允许 , 挣一个和谐的世界给我最爱的人 。
陈莉:“最无愧此生”者 , 第一 , 自己基本把握着人生的大方向 , 人生路上几个重要的转折点都是自己做的选择和决定;第二 , 一直追求成为更好的人 , 基本上保持着终身学习的习惯 , 回看自己的来时路 , 一直都有书相伴;第三 , 凭良心做事 , 对周围的人和事尽己所能 , 尽职尽责 。 余生往后 , 梦想就是让内心的智慧开显出来 , 然后得体地去做人做事 。
宋燕:最无愧此生的 , 是我活到今天 , 没有做过违心的事情——能有这样的人生 , 来自于幸运 , 来自于此生没有为生计所迫过;同时也来自于“不上进” , 没有过高的物质要求 。 后面的人生 , 如果可以给几个人 , 留下一些值得回忆的记忆 , 就是值得满足的人生 。
采写(路桂军部分)、约稿/本报采访人员吴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