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童年的甜米酒

作者:黎荔
一碗童年的甜米酒
文章图片
用蒸到半熟的糯米拌上甜酒曲发酵 , 可以做出乳白飘香的甜米酒 。 所谓甜米酒 , 也叫酒酿、醪糟 , 虽然各地的叫法不同 , 做法都是糯米、发酵、酒曲这些简单的原料加上时间掺和的过程 。 在我记忆里 , 甜米酒总和一处南方的深巷老屋叠印在一起 。 许多食物的源头 , 有着记忆里的幽香和童真的过往 。 记得我第一次尝到甜米酒这种东西 , 是在一个独居老人阴暗的堂屋里 。 那时我们全家住在一条深深的小巷的尽头 , 小巷分出一条窄窄的叉巷 , 那里有一幢孤零零的砖木结构三层民居 。 门头极狭窄 , 进深极幽深 , 还有两侧参差驳落的院墙 , 青苔遍布 , 阒静无声 , 总让人觉得这是一个人迹荒落的门庭 , 里面有一位五保户老人独居多年 。 祖母让我叫这位老婆婆“二姑婆” , 至今我不知道她的姓氏 , 只知道她的身世神秘 , 与一般的婆婆不一样 , 她是一位自梳女 。 自梳女就是已届婚龄的女子 , 自己把发辫盘在头上梳成髻子 , 表示终身不嫁的意思 , 又称梳起 。 过去珠江三角洲的未婚女子都梳着一条长辫子挂在背后 , 结婚时 , 由母亲或女长辈替其把辫子挽成一团紧贴在脑后勺 , 称为髻 。 自梳女通过一种特定的仪式 , 自己将辫子挽成发髻 , 表示永不嫁人 , 独身终老 。 但一经梳起 , 终生不得翻悔 , 父母也不能强其出嫁 。 在我们那里“姑婆”的意思 , 是未婚的大龄女性 , 这位二姑婆大概是排行老二 , 所以邻里街坊叫这位婆婆“二姑婆” 。 她没有冠夫姓 , 也无儿无女 , 在我的记忆中整条街只有她有“姑婆”的称呼 。
一碗童年的甜米酒
文章图片
二姑婆是我们那条街上一个独特的存在 , 她深居简出 , 独来独往 , 不太与人来往 , 也几乎无人登门拜访 。 偶尔出门 , 她的穿着打扮一定是整洁大方的 , 发髻梳得纹丝不乱 , 油光水滑 。 祖母说二姑婆专门用出油质的树木 , 比如榆木、樟树、桐木、松木 , 木匠做家俱刨下来的刨花 , 在一个刨花缸中浸泡出黏稠的水 , 来梳头抿头、整理鬓角 , 难怪她那么大的年纪还能梳出光可鉴人的髻子 。 关于二姑婆的年龄 , 谁也不知道也无从猜测 , 因为她走出来 , 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皱纹并不多见 , 身形也挺拔不佝偻 , 还有一头还算丰盈的头发 。 一条街吸溜着鼻涕的小孩子都害怕她 , 因为她从未对哪个孩子表示过亲近 。 甚至有些调皮孩子还编排出关于她的颇有些阴深的故事 , 说听到她那个狭长如刀把的独居屋 , 半夜时会传来一阵阵婴儿的尖弱哭声 , 细听又好像是野猫的叫声 。 反正我们都不敢往她家门口走 , 更没有人知道她堂屋里是什么样子 。 那时我读过一个豪夫童话《矮子鼻儿》 , 讲一个小男孩雅各在菜市场帮母亲卖菜 , 一个五十年出来买一次菜的老巫婆 , 因为被小雅各嘲笑相貌丑陋 , 心生一计 , 让小雅各帮送菜到她的家里 , 然后 , 小雅各喝了老巫婆的汤后竟然变成了豚鼠沦为奴隶 , 七年后得以逃生却变成了一个丑陋的长鼻子矮人 , 连亲生父母也认不出来他了……那个童话给我带来了好长时间的惊吓 , 在儿时充满了魔幻、成天噗噜噗噜地冒泡的头脑中 , 《矮子鼻儿》和小巷深处神秘独居的二姑婆 , 不知何故纠葛到了一起 。 总觉得如果走进她家里 , 就像走进了一座神秘的山洞 , 里面有一间间装满故事的小房子任你推门而入 , 好像走进每间房里都会上演一幕幕离奇怪诞非同寻常的事件 。
一碗童年的甜米酒
文章图片
一碗童年的甜米酒】后来有一天 , 我真的走进了二姑婆的堂屋 , 那天狂风大作、豆大雨点密密地落下 , 二姑婆晾晒在门口的一匾匾地瓜干、苦瓜干、豆角干来不及收 , 我刚好在旁边抓蜻蜓 , 被她招呼着一起将这一堆干菜往屋里搬 。 等我走进去了以后 , 才发现这是一个萧索又落寞的家 。 屋里非常狭长 , 地面不太平整 , 采光极差 , 拢共才一扇小窗 , 开在后墙 。 因为前厅无窗 , 屋内光线阴暗 , 墙上一盏油灯或许是没断过亮 , 油烟沿墙熏出一道浓浓的黑痕 。 依着墙砌了一个简易灶台 , 这就是二姑婆平时做饭的地方 。 油灯略微照亮了厅堂的一隅 , 几幅发黄微卷的挂历年画挂在墙上 。 小厅的另一面墙 , 墙上有个小神龛 , 坐着个看不清面貌的菩萨 , 前头一只小碗 , 里头尽是香茬 。 也许是二姑婆常年在屋里抽烟 , 空气中总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烟草香 , 混合着老旧房子那种潮气霉味 , 待久了就有些不舒服 。 当还在我发呆、扭头四处看的时候 , 我的手里已经被塞了一只小碗 , 里面盛着圆滚滚、晶亮亮的糯米粒 , 珍珠般煞是漂亮 , 米粒中渗出一汪浓稠的乳白浆汁 。 “你尝尝 , 我刚刚酿好的甜米酒” , 二姑婆笑眯眯地对我说 。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甜米酒这种东西 。 做好的米酒汁看上去有点浑浊 , 尝起来酸酸甜甜还带着一丝酒香气 。 没有经过过滤和提纯的甜米酒 , 度数非常低 , 二姑婆让我当点心吃 。 孩子的心是简单的 , 我埋头就吃 , 很快吃了个一干二净 , 连汤带米吃下去满满的饱腹感 , 一股滚烫的热流迅速传遍全身 , 暖暖的、润润的 。 糯米绵软香糯 , 在舌尖轻巧地碾过 , 便融化在了心里 , 米酒汁水清甜温润 , 又夹杂着几分酒的酸涩和甘冽 。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甜米酒 , 馥郁从舌尖缓缓蔓延到心底 , 无声无息地驱散了风雨天的所有寒冷 。 时光如桥下的流水 , 似缓还急 , 一辈人成长 , 一辈人成熟 , 一辈人老去 。 后来 , 我们全家搬离了那条小巷 , 没过几年 , 曾经健旺的祖母就走了 , 二姑婆无儿无女 , 守着一间屋 , 自己起火过日子 , 有个三病两痛 , 也没个人照应 , 过世很久之后 , 我们家才辗转听老街坊说起 。 也不知她的丧事由谁操办的?我费力地回想着 , 始终记不起二姑婆的面容 , 只记得她用刨花水抿梳的光亮发髻 , 狭窄的堂屋中暗光下的神龛年画 , 还有那一碗甘醇的甜米酒 。 她年轻时把头发像已婚妇人一样自行盘起 , 以示终生不嫁、独身终老 , 从此不婚不嫁 , 一生枕边无夫、膝下无儿 , 在孤苦日子里 , 一点一点活到高寿 , 她选择这样一份人生 , 想过不受人气、恬淡平和的生活 , 这一生她得偿所愿了吗?后来的我 , 大江南北尝过很多甜酒醪糟 , 但再也没有一碗酽酽温热的酒酿 , 能和二姑婆阴暗堂屋里的旧时味道相比 。 食物常常都是时间和心意的凝结 , 我一直记得那一碗孤老手酿的甜米酒 , 曾在一个风雨天带给我成长岁月里罕见而激烈的幸福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