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驯养之名

作者：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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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出版于1943年，长久以来，阅读《小王子》被视为一种必修的文化学分，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体会书中深远的柔情和哲理。《小王子》中其实提到了两次驯养。花儿驯养了小王子，小王子驯养了狐狸。爱情里，从来都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无论你多么骄傲，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低到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狐狸第一次遇见小王子的时候，就告诉他， “要是你驯养了我，我的生活就会变得充满阳光。我会辨认出一种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脚步声。听到别的脚步声，我会往地底下钻，而你的脚步声，就像音乐一样，把我召唤到洞外。还有，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了吗？我是不吃面包的。麦子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我对麦田无动于衷。可悲就可悲在这儿！而你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所以，一旦你驯养了我，事情就变得很美妙了！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会喜爱风儿吹拂麦浪的声音。 ”
什么是驯养？驯养是需要耐心的。狐狸说：“最好你能在同一时间来，比如说，下午四点钟吧，那么我在三点钟就会开始感到幸福了。时间越来越近，我就越来越幸福。到了四点钟，我会兴奋得坐立不安；幸福原来也很折磨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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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驯养了狐狸。狐狸就成了小王子的狐狸了。
但是小王子还是要离开狐狸。多么善解人意的狐狸，多么温柔可人的狐狸。狐狸要哭了，小王子说，我本来没有想让你受到伤害的，可你却要我驯养你…… 。狐狸说：“可不是。 ”小王子没有给她带来伤害，那段小心翼翼等待的驯养的日子，已经足够她去回味一生了。最终狐狸告诉小王子一个秘密，一个被人们遗忘了的秘密：只有用心才能看见，本质的东西用眼是看不见的。驯养就是建立感情联系。驯养过了，我俩就彼此都需要对方了。你对我来说是世界独一无二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的独一无二了……
可是，小王子早已被别人驯养，那是一朵任性又骄傲的玫瑰。狐狸不过是让小王子了解自己内心的一个过客。小王子在倒下前，还在惦记着他的花儿， “我对她负有责任！她是那么柔弱！她是那么天真。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用来抵御整个世界……”当初，小王子因为不知道如何爱而和他的花儿堵气，也至使他离开了他的家园，在茫茫星际之间孤独漂流，见到五千朵一模一样的玫瑰而沮丧，后来又驯养了一只要求仪式感的狐狸。然而，玫瑰依然是一切的核心，小王子看到千百朵玫瑰，比他那朵孤芳自赏的玫瑰要漂亮得多，但他爱的终究只有他那朵玫瑰，故乡B-612小行星上那朵让他伤心的玫瑰，因为玫瑰驯养了他。 “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当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他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那朵花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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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朵被王子牵挂和宠爱的玫瑰，其实就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妻子，她的名字叫康素罗，从她的绘画、素描、照片来看，她自有一种青春朝气，一种超现实主义女性的自由自在。自始至终，她都是小王子心里独一无二的玫瑰，纵使小王子后来又见到了上千朵玫瑰。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每个人谈论康素罗，就像谈论把火焰喷到了巴黎屋顶上的萨尔瓦多小火山。凡是有关她的第一个丈夫恩里克?高曼?加里略，她的第二个丈夫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的轶事，没一次不提到她。她嫁给高曼加里略以后，做了梅特林克、莫莱亚斯、邓南遮的密友。她1927年守寡， 1931年再嫁给圣埃克苏佩里，她那时的朋友有纪德、莫洛亚、德?鲁杰蒙、布勒东、毕加索、达利、米罗……”这是哥伦比亚作家齐尔曼?亚西梅加斯对于康素罗的回忆。
小王子与玫瑰的生活，只是一系列离别与重逢，背景则是偶然性很强的飞行，变换地址，意外事故，危机，争吵，沉默，突然出走和在淳朴的富叶园里短暂的田园生活。她有着某种暴躁、极端和巴洛克式的天性——在她出生的那片美洲大陆上，讲故事的大家如博尔赫斯、科埃萨尔、马尔克斯无不如此——这对圣埃克苏佩里倒是一种幸运。她允许他按照自己的怪癖、落拓不羁的天性，诗意地过日子：他们两人都有这种精神贵族的独立性，这种超现实主义的禀赋，把尘世生活过得像传奇也像寓言。他们那种古典悲剧式的恋情，只能在这种紧张状态、这种离别中才能生存。
出生于中美洲萨尔瓦多的她，生来是个善于讲故事的人，娓娓动听，绘声绘色，充满奇思异想，现实经她一打扮变成了故事，叫人听了入迷。她懂得如何渲染一件真实的事，编导自己的身世，萨尔瓦多带着它的焦土、火山和地震成为一个传奇国家。她是这么一个国家的精灵和仙子。在平静幸福的日子里，圣埃克苏佩里总是叫她讲萨尔瓦多的故事，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在父亲的咖啡种植园里跟印第安人玩，四周是香蕉树。 “给我讲蜜蜂的故事， ”他要求她，犹如小王子要求“给我画……” ，于是康素罗讲了起来，关于她神奇的童年。这段童年，康素罗把它带在身上，在最艰难的岁月：圣埃克苏佩里的不忠、归期不定的离别、飞机失事、最后的失踪，也是这段童年救了她。康素罗是活在另一个星球上的女孩。
隔着战争和争吵，圣埃克苏佩里对她说：“当我在星星中间，当我看见远处一团火光，我不知道这是一颗星，还是地球上一盏在给我打信号的灯，我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小康素罗，她要我回去，讲故事给我听，我向你保证我会朝着这团火光飞过来的。 ”圣埃克苏佩里感激她，梦想在她的羽翼下，在她温婉小鸟般的柔情保护下写作……“您的鸟的语言，可爱的颤抖……”在美国那幢像凡尔赛宫的白色大房子里，在康素罗的守护和要求下，避开黑夜的一切诱惑，他完成了他的杰作《小王子》。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日子。可以说，《小王子》是在康素罗的火焰中诞生的，他承认……玫瑰确实处于童话的中心。是康素罗启发他写出玫瑰的情节，引起他的愧悔，原来对他的玫瑰竟那么不公正和负情：“我不理解她那不聪明的谎言饱含的深情……但我年纪太小，不懂得爱她。 ”
在那颗小行星上，小王子为他的玫瑰除草，驱虫，浇水，倾听过玫瑰的怨艾和自诩，甚至聆听过她的沉默，他愿意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那朵花上，因为那些时间的投注，玫瑰变得如此重要，成为存在的一部分。后来，小王子走过一个又一个星球，却始终放不下对玫瑰的思念。圣埃克苏佩里曾答应康素罗，战后回来写续篇，那时她会是梦中的公主，不再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他把那部书献给她。只可惜，在一去不返的夜航中，小王子再也没有回来过。最后的最后，强悍的其实是命运。
【以驯养之名】现实的爱情中，不知道是驯养者自由还是被驯养者更自由？你驯养了谁？又被谁驯养？寻爱的狐狸，等爱的玫瑰，想要弄明白自己内心的小王子，深情终究是一段孤独的旅程，没有对错，只有愿意不愿意。
“你应该永远对你驯养的对象负责。 ”
“让别人驯养，难免要掉掉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