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永远不懂大闸蟹

近年北方饮食文化大有“南侵”的迹象 , 惹得江南逢节也吃起了“饺子” , 称有肉馅的为“包子” , 就连汤圆也改称“元宵” 。 满大街的煎饼果子摊 , 江南人传统早饭“四大金刚”倒成了稀罕物 。 好在江南人有一样东西风头无两 , “北上”甚至“出国”也是所向披靡 , 足可扳回一城 , 那就是只有江南的水才能孕育出的一方灵物——大闸蟹 。 说江南人吃蟹长大略有夸张 , 但哪家孩子小时候没见过家里隔三岔五拎回来的“吐泡将军” 。 那还不是阳澄湖蟹 , 是野生河蟹 , 说起来阳澄湖蟹 , 在没有出名前 , 也不过是普通湖蟹 。 菜场没有专业蟹摊 , 一般都是渔民撒网捕鱼 , 顺便捕捞 , 属于不小心“乱入” 。 一串卖上两三角 , 如果是四角以上一串的 , 就大了 , 吃不起 。 母亲通常在落市的时候 , 趁渔民快收摊了 , 捡便宜买上一串拎回家 。 那会儿 , 蟹不是捆着卖的 , 用绳子从左右三个蟹脚穿过打个结 , 再系下一个 , 张牙舞爪一串8只 , 挂在灶台边吐着泡泡 , 发出咝咝咝的声音 。 每只大约一两多点 , 却结结实实 , 蛮劲十足 。 外婆做饭了 , 锅上架个竹蒸架 , 蟹一劈两半 , 裸露在外的切口各镶上几粒毛豆 , 饭熟了 , 蟹也红了 , 饭混着蟹味 , 蟹伴着饭香 , 精华都在那几粒毛豆上 , 我看着没人爬上桌掰上一颗豆子 , 过一会又上桌……一般没开饭毛豆就没了 。 父亲这边是苏州大家族 , 有大家族的规矩 , 奶奶会郑重把蟹分好 , 每一个部位都有它相应匹配的享用者 , 通常只有爷爷才有资格吃蟹斗 , 到我们几个孩子 , 就只有蟹脚了 。 我会目不转睛看爷爷不紧不慢 , 抿上一口烧酒 , 将蟹黄刮出 , 倒入小碟 , 就着姜醋 , 不紧不慢入口 , 这才意犹未尽举起筷子 , 夹起自己碗里的蟹脚 , 闷闷不乐吃完 。 这场景太过深刻 , 以至于成年后仍然挥之不去 。 改革开放后 , 社办企业也就是后来的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 , 蓬勃发展起来 。 做生意顺带捎上几斤大闸蟹 , 对方顿时亲近几分 。 到了大闸蟹上市的时节 , 供销科长们便常常合计“团购”个几百斤 , 就像中秋月饼一样 , 送往上海等各大城市的合作公司 , 看哪家企业兴旺 , 只需看这家企业蟹季的收蟹量 。 其中有个小供销科长 , 有一年带着10斤蟹到上海 , 约好的人从上午到晚上都不见 , 眼看着大闸蟹越来越没了生气 , 不得已 , 带着奄奄一息的大闸蟹回了家 , 不能浪费啊 , 发动全家人一起吃 , 而那位供销科长就是我的父亲 , 那次我一人吃了5只 。 大闸蟹“外交”不仅把一批乡镇企业带入了快车道 , 也把自己的身价炒了个水涨船高 , 20世纪80年代一度卖到了100多元一斤 , 那可是万元户很了不得的年代 。 大闸蟹生意这么好做?养殖蟹越来越多 , 阳澄湖大闸蟹也渐渐成了网红大IP 。 常熟的大表姐夫第一个觉醒 , 他没有固定工作 , 春天在虞山脚言子墓下卖风筝 , 秋天开始 , 凌晨两点起床骑着摩托去苏州消泾村进货 , 回来赶早市卖蟹 。 消泾那个地方 , 是有名的阳澄湖大闸蟹批发集散地 , 这里的蟹每天销往长三角 。 见生意好做 , 二表姐也跟上了脚步 , 索性在消泾租了个摊位 , 专做阳澄湖大闸蟹生意 。 三表姐在城里商场上班 , 自己干不了 , 打发三姐夫跟着一起帮忙运货 , 靠着半夜摸黑风里来雨里去 , 买房买车 , 生活有了起色 。 这几年 , 因为环境保护等原因 , 阳澄湖水面大幅缩减 , 阳澄湖大闸蟹少了一大半 , 关于是不是“阳澄湖” , 其实江南人并没有太多执念 。 普通老百姓的餐桌上 , 大闸蟹从来也不缺 , 苏州相城、巴城 , 常熟唐市、沙家浜、白茆、李市、古里这些地方也有蟹塘 , 虽名气没那么大 , 却是大部分本乡本土人的日常餐桌保证 。 “我们这个小市场卖阳澄湖大闸蟹 , 人家不信的 。 ”老同学说 , 他在常熟古里菜场开了一家鱼档 , 除了阳澄湖的大闸蟹 , 什么蟹都卖 。 为什么不卖阳澄湖的呢?产量少、价格贵 , 加上阳澄湖品牌真假难辨 , 如果不是要奔着请客送礼 , 一般老百姓并不稀罕 。 蟹性寒 , 因我有哮喘 , 我家先生总是严格控制我食用 , 可我又太喜欢 , 有时候正上着班 , 公公会打电话来 , 认真询问:今天回家吃吗?心领神会 。 这一天就早早收工 , 只等下班奔回家 , 刚进家门 , 公婆蒸好的螃蟹也正出锅 , 滚滚烫 , 吹着手指把绳子解开 , 婆婆催促:快趁热吃吧 。 先生下班晚 , 等他回家 , 我们已打扫干净战场 , 痕迹不留 , 只是空气里还飘着一缕醋香 。 大闸蟹是江南人的一门生意、一种生计 , 却也渗透着寻常江南人的喜乐 , 穷困时想着法子省着钱买蟹 , 发达时更要呼朋唤友品蟹 , 吃蟹能吃出规矩 , 吃蟹也能吃出心思 。 个中况味 , 大概只有江南蟹塘边长大的孩子 , 才能细细体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