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煎何太急

“相见时难别亦难 , 东风无力百花残” 。 夜宿大辽寝宫 , 迦衣久久难眠 , 心里一百遍一千遍默默地吟叨着这句情诗 。 此时的月色清凉如泻 , 整个寝宫仿佛都深深沐浴其中 , 享受着这难得的寂寂时刻 。 既是睡不着 , 索性穿衣坐起 , 而后缓缓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 脑中回思起米鱼书日间的说辞 , 登现悲凉之色 。“我欲乘风归去 , 又恐琼楼玉宇……琼楼……玉宇” , 迦衣期期艾艾地道 , 同时缓缓自怀中拿出那张画像来 , 继而自语:唉 , 自古皇族相煎 , 并不在少 。 可是 , 我究竟是女儿身啊 , 又威胁不到皇兄什么 , 为什么……为什么——迦衣悲痛 , 身子晃了几下 , 努力平复几乎失态的情绪 , 紧紧咬住嘴唇 , 几颗白皙而细的牙齿深深嵌入肉里 , 一丝鲜血自嘴角慢慢渗出 , 蜿蜒着朝下巴流去 , 耳畔随即响起一串朦胧而遥远的歌辞来:煮豆持作羹 ,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天亮后 , 迦衣犹自未醒 , 自是昨夜伤痛过甚之故 。 萧忠仆为表敬意之诚 , 早早地便来到迦衣寝宫外侯望 , 元果侠三人勉力作陪 。及待日上三竿 , 迦衣方始醒来 , 侍女通报后 , 迦衣慌然出见 , 连连致歉 。 萧忠仆此前对迦衣只身前来大辽求援之举已钦佩无限 , 又见大辽皇帝对其也是礼遇有加 , 更是引为知己 , 只觉倘是“男儿身”那更是投缘 。萧忠仆方欲开言 , 及见迦衣眼睛红肿未消 , 显是哭过 , 却不便相询 , 于是婉言道:公主殿下 , 在下已在府中设宴 , 欲请公主大驾 , 不知公主是否方便?迦衣素知萧忠仆领职南院大王 , 执掌全国军政大权 , 除耶律延禧外实乃万人之上 , 位极人臣 。 虽于耶律延禧皇族而言 , 不过是一介奴才 , 然究竟日后多有求扰之处 , 是以满口应承 , 嫣然道:大王盛情 , 小女子自当却之不恭!言罢 , 迦衣敛衽作礼 , 萧忠仆先闻迦衣纡尊降贵而自称“小女子”时已然惊惶 , 及见其向自己施礼 , 更是吓得当即伏地跪拜 , 内心却乍然折服 , 感遇忘身地道:公……公主……公主殿下 , 使不得……使不得啊!迦衣不意萧忠仆乃如此性情中人 , 亦自感动 , 当即上前扶起 , 衣兜里的那张画像恰时落了出来 , 萧忠仆瞥眼瞧去 , 不觉一惊 , 脸色当即大变 。 迦衣从来不曾将此画像展现于人前 , 便是元果侠三人虽身为心腹 , 亦不曾目睹 。 眼见萧忠仆的神色 , 自是见过此画像 , 迦衣此时似乎庆幸昨夜伤心过度 , 而后昏昏入睡 , 今早得报萧忠仆久候客厅 , 是以急忙之间未曾将画像叠好入怀 , 当此落下 。不待迦衣动问 , 萧忠仆断断续续地道:这幅画在下不曾见过 , 但这纸张……这纸张是皇上早年赏赐在下的 , 传言乃东汉蔡伦临终前亲自造成的最后一张纸 。 其时 , 汉灵帝刘宏为庆贺彻底剿灭“黄巾起义” , 令蔡伦制造一张古往今来最精密的纸张 , 用以书写黄巾叛乱的经过和下场 , 然后传于后世 , 以作警醒 。萧忠仆说着 , 捡起地上那张画有迦衣素像的纸张 , 而后道:据说 , 纸张造成后 , 尚有一小部分遗留 , 蔡伦便作为传家宝子孙相继保存 。 及至后来 , 有一个子孙不肖 , 家道衰败 , 沦为乞丐 , 临死之际将这传家宝献给当时的丐帮帮主乔峰 , 也……也就是家父 。 再后来嘛 , 再……唉 , 家父为保大宋安宁 , 断箭自尽于雁门关外 。 先皇耶律洪基后来在家父留下的遗物中发现此宝 , 并书信一封 , 大意是“赠与义兄” 。萧忠仆说到此处 , 声音沙哑 , 哽咽难语 。 回眼望了望手里的纸张 , 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纤尘 , 语无伦次地道:先皇耶律洪基传给当今的皇上耶律延禧 , 皇上顾念两代交谊 , 转赐在下!迦衣诧异 , 不解地道:可是……可这如何便到了……到了贼首手里了呢!说着 , 迦衣将当日如何为山贼张丙丁追逐 , 如何相遇欧阳笙 , 又如何劝慰张丙丁 , 令其迷途知返 , 以及张丙丁将这幅画交与迦衣的经过一一道出 。 萧忠仆笑笑 , 恨恨地道:巴根老贼 , 无耻之极!▲▲▲▲▲▲原来 , 就在迦衣当年出使大辽伊始 , 巴根便率众到了大辽 , 得到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的隆重接见 。 其后 , 巴根提出要下榻南院大王萧忠仆的府邸 。 既是大国特使相求 , 耶律延禧自是不敢怠慢分毫 , 立时令萧忠仆扫榻倒履相迎 。随即 , 巴根向萧忠仆提出 , 令其组建一支奇兵 , 于边境堵截大宋前来的使者 。 并自怀中拿出一幅画像 , 但适逢路上淋雨 , 且兼画纸不过一般材质 , 画像全然模糊 , 只依稀可辨轮廓 。 萧忠仆自是没有见过画像其人其貌 , 却当即果断地予以拒绝 , 且明言决计不会受大辽皇帝之外的任何人驱使 。 由于萧忠仆说得极为悍然 , 大大出乎巴根臆想 , 场面极为尴尬 。 萧忠仆为免因此开罪蒙古 , 从而降生兵祸 , 故而自箱底拿出先父遗留下来的传家宝 , 与巴根共赏 , 以此转移尴尬的场面 。巴根眼见此纸张果然材质大大不同 , 无论浸水浸油 , 全无异常 , 丝毫不损 。 是以 , 极力掩饰内心的惊诧 , 只略略称赞几句 , 第二天早早便力辞而去 。 及待数日后 , 萧忠仆再欲观赏宝贝时 , 早已不见 。 萧忠仆知道 , 无疑是巴根设法偷走了那纸张 , 却苦于不敢发兵追击 , 只得暗隐愤怒 , 以待来日 。▲▲▲▲▲▲迦衣听完 , 方知日日怀揣的画像 , 原来竟有如此传奇经历 。 萧忠仆笑笑 , 满是大度地赞道:公主殿下的尊颜既已跃然其上 , 这张纸张无论多尊贵皆是不枉 。 在下以为 , 实乃“完璧归赵”了!迦衣自萧忠仆手中接过画像 , 淡淡笑笑 , 几度欲言又止 , 末了忽而黯然道:这张价值连城的纸张 , 历经千年辗转而丝毫无损 , 本为揭示黄巾作乱的罪孽 , 却亦成为……成为差点要了小女子性命的图引 。迦衣说得悲苦 , 萧忠仆此时方知当日巴根拿出的那幅模糊不清的画像 , 自是迦衣无疑 。 元果侠三人无不忿然 , 纷纷跪地立誓道:公主殿下 , 他日若让我等撞见巴根老贼 , 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也要……同……同归于尽!迦衣感动 , 摇了摇头 , 慌然制止道:不……不可以!巴根固然可恨 , 但你们暂时杀不动他 , 也不必作无谓的牺牲 。赵乞火不解 , 轻轻问道:公主 , 此……此仇不报 , 我们有何面目继续侍奉你!迦衣看了手里的画像一眼 , 折叠整齐 , 慢慢放置于怀 , 神情复杂却淡淡地道:这是赵昀的主意 , 你们……今后不许你们再提!话落 , 萧忠仆和元果侠三人无不大惊 , 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跟着 , 迦衣带着元果侠三人亲赴萧忠仆的宴席 , 花威和米鱼书亦在场作陪 。 迦衣知道大家都是自己人 , 决计无需隐迹之辞 , 是以一再嘱咐萧忠仆和花威必须以天下为念 , 以百姓为根 , 切切不可乱动纷争 , 致令百姓更增疾苦 。 两人此时对迦衣早已无比崇敬 , 是以满口应下 。 米鱼书言明 , 早先追随张丙丁 , 实乃见其忠勇义气 , 及至知晓其“阴奉阳违”、“两面三刀”的性格后 , 不禁大失所望 。 暗暗发誓 , 此后余生 , 自是不会离开大辽 , 竭力辅佐花威建功立业 。散席后 , 迦衣不愿再留此地 , 心中大抵知晓了欧阳笙之所以军败且覆没的因头 , 亦知晓了赵昀欲置自己死地而快的情由 , 内心尽管伤痕累累 , 却不肯再留此盘桓 , 朝着故国策马而回 。 萧忠仆、花威、米鱼书一路护送 , 及至斡端 , 韩轩眉出迎 , 迦衣说了很多敬意勉励之辞 , 歇息一夜 , 次日踏上归途 。迦衣四人于路无有停滞 , 奋马扬鞭急急赶路 , 旬月之间便回归大宋境内 。 此即知道所有冤孽几乎都和皇兄赵昀有关 , 至少是他暗中使坏的结果 , 从而加深了国家的危难和欧阳笙的惨败!迦衣此时真恨不能两肋生翅 , 瞬睒之间便到达临安城 , 是以于路立时改回公主盛装 , 尚未抵达其管辖范围的州县官员得悉公主过境 , 早早便恭候开道 , 迦衣和元果侠四人却毫不停滞 , 换过马匹用过膳食立时开拔 , 堪堪半月便即回京 。迦衣入宫 , 领着元果侠三人直闯东宫而去 , 太监和宫女眼见迦衣的怒色 , 一皆大是错愕及至悚然 , 纷纷回避侍立 。 此时正方傍晚时分 , 残阳犹存晚霞已现 , 橘红色的霞光在东宫府火红火红的灯笼的映衬下 , 极是美艳!迦衣揪住一个门子得知 , 皇子赵昀已然就寝 。 念及自己这数月之间的艰险 , 真真生死悬于一线 , 而皇兄竟然如此安享静好的岁月 , 高卧尊荣的东宫 , 相形之下更是恚怒 , 面色遽然胀得通红 。“赵昀……赵昀……你出来……出来!”迦衣闯进东宫 , 直接踢开赵昀的门房 , 两旁侍卫不解迦衣为何如此盛怒 , 自是不敢阻拦 , 避之唯恐不及 。迦衣一头撞进赵昀的寝宫 , 赵昀慌然出迎 , 霎睹其两眼如刀 , 怒火交织 , 仿佛一出手便要取人性命 , 不禁吓得遽然而震 , 连连倒退几步 , 满是惊惧地眼望迦衣 , 期期艾艾地道:迦……迦……迦衣……妹……妹——“住嘴 , 谁是你妹妹!”迦衣一声断喝 , 立时截断赵昀的结好之情 , 惊得其猝然垂首 , 全然失却一位皇子之尊 , 俨如犯错的小儿 , 不敢复言 。的确 , 普天之下 , 没有人敢这样当面训喝赵昀——未来的皇帝 , 大宋的主人!当然 , 赵昀毕竟是心虚的 , 亦心里明亮得很 , 只是不知迦衣究竟掌握了多少自己陷害她的证据 。 极快地略略沉吟 , 深呼吸几口气 , 舍着挨骂甚至挨打的羞辱 , 缓缓朝迦衣拱手 , 诚惶诚恐地结结巴巴道:妹……只吐出这个字 , 赵昀及见迦衣逼视的眼神 , 当即住口 。 随即 , 又深呼吸几下 , 黯然道:公主殿下 , 你……有话你就直说吧 , 便是要打要骂 , 为兄也决计不会往心里去 , 便是……便是打死 , 也……也甘愿!看似“最后陈述” , 却是“欲擒故纵”之道 , 因为赵昀明白迦衣毕竟生性善良 , 若非面临生死大仇 , 决计不会如此震怒 。 果然 , 迦衣眼见赵昀说得真诚而悲戚 , 确确牵动恻隐之心 , 眼中的怒火缓缓降了下去 , 手上劲力也松弛下来 , 把眼望着赵昀 , 凄然道:皇兄 , 你我虽同父异母 , 但究竟血脉相连 , 打……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 你……你……你难道真的忍心妹妹被歹人杀死么?这句话说得哀婉凄绝 , 莫说赵昀听来直戳心肺 , 便是元果侠三人闻言亦是柔肠百转 , 泪如雨下 。“迦衣……妹……公主殿下 , 我……我便是有千个胆万个胆 , 也……也不敢——”赵昀不敢抬眼望向迦衣 , 这话说得极低极低 , 几乎不可闻 。 此时房间内外无有任何声息 , 下人们早早便纷纷回避 , 是以依然清楚地传入迦衣和元果侠三人的耳中 。迦衣讪讪地笑笑 , 知道赵昀是决计不敢承认的 , 否则一旦传扬出去 , 便是父皇生生将其扶上大位 , 天下臣民知晓皇宫中竟然有如许之多可怕的嫡系之争 , 亦皆汗颜 , 及至不齿 。 迦衣调匀呼吸 , 昂然地道:皇兄 , 我问你一句 , 你且老老实实回答我 , 那么……那么……迦衣再也说不下去 , 眼泪代替了说话 , 在白玉般的面颜上纵横交错着 , 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 。“只要你如实相告 , 那么……唉 , 便是此前种种 , 皆是我的罪孽所致——报应 , 与你无干!”说着 , 迦衣忽而双眉一轩 , 怒气骤然勃发 , 厉声道:否则 , 这里……东宫 , 便是你我兄妹恩断义绝之地!迦衣说得决然 , 赵昀自是洞悉于心 , 心知此时迦衣又动杀机 , 只要拂她之意 , 便是同归于尽之期 , 不由浑身发颤 , 连连倒吸几口凉气!迦衣见机 , 更是冷冷地道:皇兄 , 你很巴望小妹死掉 , 莫要阻碍你的九五之尊 , 是么?赵昀此即全神凝思 , 极快地把先时设计如何假蒙古人之手除掉迦衣 , 及至后来陷害欧阳笙致令全军覆灭 , 又暗中派人抓捕花羽化以求达到坐实花威叛国的目的 , 等等如是 , 皆旨在推翻欧阳笙和迦衣的朝中威望 , 最终实现自己独断而骄的局面 , 尽快继位大统!乍闻此言 , 赵昀俨然雷击电劈 , 身子一震之下连连趔趄 , 几欲摔倒!赵昀知道 , 迦衣虽生性善良 , 但性子也烈 , 且出生极有传奇之色 , 仿佛有天佑之资 , 一旦承认 , 自己当真不知福祸几何 。 情急之下 , 思维紊乱 。 不由退后几步 , 凝神戒备 , 眼见迦衣身后三人皆是武艺不凡之辈 , 是以不敢强争 , 气鼓鼓地几欲出言否认 , 终于胆怯之下黯然点头 。点头 , 自是承认 。 迦衣瞧得仔细 , 仿佛连赵昀身上的纤毫之末都看在眼里 , 瞬即放大了千万倍 , 但见其脑袋上下啄米般开合数下 , 形如一座大山晃了几下 , 生生撞得迦衣心碎 。迦衣苦笑 , 深呼吸数下 , 忽而灿然道:皇兄 , 听说你自当日战场亲自从蒙古人手中救下张丙丁 , 哼……你本事不小嘛!赵昀恰欲出言否认 , 这时管家丁牛山得悉皇子赵昀受制 , 几近命悬一线 , 是以冒死闯将进来 , 为陈金酒一招制服在地 , 迦衣正方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之际 , 眼见丁牛山竟然从中打岔 , 不禁勃然大怒 , 转身自元果侠身上夺下佩剑 , 狠狠地照准其右肩刺去 。 丁牛山不通武艺 , 但眼见迦衣长剑刺来亦自害怕 , 是以情急缩身 , 却仍是没有避开 。 鲜血立时染红了丁牛山的衣袖 , 宛如一幅殷红的水墨 , 愈来愈大愈来愈艳!赵昀虽心焦 , 亦不敢出言相帮 , 只是淡淡地道:丁管家 , 何事如此惊慌 , 你……你不见我正和公主……谈家事么?丁牛山强忍巨痛 , 左手死死按住右肩 , 颤颤地道:殿下 , 奴才……奴才不知公主在此 , 只是……只是以为刺客——迦衣心知丁牛山的护主之诚 , 虽恼怒其不辨忠奸 , 不明忠义 , 一心追随赵昀尽干坏事 , 但于此危急关头竟然舍却性命不要 , 也要闯将进来身受一剑 , 令迦衣卸去心头愤恨 , 不禁暗暗赞赏 。 极快地瞥了一眼丁牛山 , 朝元果侠道:果侠 , 你扶丁管家出去 , 这里的事 , 自由我们兄妹决断 , 不容奴才插手!元果侠依言将丁牛山扶起 , 向外面走去 , 迦衣不经意之间瞧见门外的林火雨 , 蓦地想起当日在兴元府抓捕花羽化的嚣张跋扈 , 登时怒火再起 。 林火雨自是眼见迦衣神色大变 , 正欲悄悄离去 , 却被迦衣喝住:那个奴才 , 你进来!林火雨不敢违拗 , 垂首战战兢兢地挪步进来 , 分别看了迦衣和赵昀一眼 , 便即扑倒在迦衣面前 , 身子筛糠般抖索起来 , 舌头亦仿佛打结一般 , 目光闪烁地哆嗦道:奴才小林子参见公主殿下!迦衣冷笑 , 正欲出言相讥 , 但眼见林火雨不单身子颤抖 , 而且脑袋在地上磕得响亮 , 砰然有声 , 又瞧见赵昀神色更是惊惶 , 转念之间忽然想到什么 , 抬出右脚将其缓缓掀起 , 而后望着赵昀道:小林子呀 , 你在兴元府可是奋武扬威不可一世啊 , 竟然……竟然连我也敢杀!迦衣自是故意把话说重 , 意令赵昀和林火雨难堪 。 果不然 , 不唯赵昀闻言骇怪无状 , 林火雨更是惊得面无人色 , 只一个劲摇头 , 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迦衣扔掉手中的长剑 , “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清亮刺耳 , 赵昀和林火雨竟然同时一惊 。迦衣知道 , 自己已经彻底震服赵昀了 , “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结果胜似一剑杀了他!不由想起了当年韩太师教导的 , “远人不服 , 则修文德以来之 。 既来之 , 则安之”的教诲 , 心道:看来 , 暗中钳制也许远胜于明面上的战胜啊!迦衣走到赵昀身旁 , 眼见赵昀身子微微摇晃 , 生怕迦衣立施杀手一般的畏惧 。 于是 , 故意痴痴地逼视 , 却久久不置一言 。 赵昀自忖 , 迦衣或许真的已然知晓了自己所有陷害她和欧阳笙的秘密 , 不由眼神飘忽 , 仿佛芒刺在背 , 浑身为迦衣的双眼扫得火辣辣地痛 。迦衣这时忽地长叹 , 目光渐至柔和起来 , 温言道:皇兄 , 你还记得韩太师么?迦衣这话说得极轻 , 无疑在鄙薄赵昀的忘恩寡情 。 赵昀一听即明 , 却不敢辩驳 , 只是木然地点头 。 迦衣笑笑 , 温言道:韩太师当年教授你我共同学过一个句子 , 你还记得吗?赵昀闻言一愕 , 随即不假思索地道:韩太师当日教授的是孔夫子的“往者不可谏 , 来者犹可追” , 他说“将来你们兄妹执掌天下人的命运 , 须得以民为本 , 对大臣赏罚分明 , 切切不可偏私 , 行‘亲贤远小’的王道之举 。 而对于犯错的大臣 , 只要尚有可用之处 , 则尽量包容 , 等等云云” 。迦衣不意赵昀竟然连当日韩太师教授的原话记得如此清楚 , 登时对其愤恨之意熄了大半 。“皇兄 , 你将来定是一国之君 , 但愿你牢牢记着这句话 , 切切不要……不要疑神疑鬼 , 陷害忠良” 。 迦衣说得毫不客气 , 眼见赵昀愧疚满面 , 旋即柔声道:这大宋江山 , 早晚是你的 , 急什么啊!赵昀哽咽 , 几欲跪下 , 若非陈金酒、赵乞火、林火雨在面前 , 没准已给迦衣跪下而当面悔过 , 却只郑重地凝声道:妹……妹呀 , 为兄……为兄谢谢你啦!迦衣不愿再说 , 方欲转身 , 不经意间望见赵昀的床上用被子盖着什么 , 似乎微微蠕动着 。 身子一旋 , 方欲走近 , 眼见赵昀神色霎时大变 , 飞快地踱步而前 , 张臂挡住迦衣 , 结结巴巴地道:妹子 , 这……你先……先出去!迦衣素知皇兄绝非好色之徒 , 此时才方夜黑 , 如何便有渔色之念?但究竟便是渔色 , 哪怕是宫女或民家女子 , 只要人家自愿 , 也是无可厚非 。 于是笑笑 , 迈步转身 , 走到门口时 , 忽而瞥见一旁的红木椅子上放着一块手帕 , 依稀觉着眼熟 , 走过去拿起来展开一看 , 只见两朵芙蓉 , 分别一大一小 , 其上有字 , 大的上面是“迦” , 小的上面是“碧” 。迦衣猛然一震 , 双腿登时一晃 , 连连倒退十数步 , 而后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 良久 , 方才缓缓站起 , 颤颤地走向赵昀的床前 , 脸色既是惊诧 , 更是欣喜 , 经过赵昀身旁时一把将之推开 , 泫然欲哭地道:碧……碧落 , 是……是你吗?说着 , 迦衣轻轻掀开被子 , 一张熟悉的面孔呈现眼前——正是乔碧落!乔碧落满是羞愧地望着迦衣 , 神情既紧张又无奈 , 只恨双手双脚被绑住 , 嘴上塞着棉布 , 动弹不得 , 声张不得 。 迦衣泪如雨下 , 轻轻扯掉乔碧落嘴里的棉布 , 义愤填膺地关切道:碧落……你……你怎么——只这几个字 , 迦衣再也说不下去 , 乔碧落也早已泪流满面 , 痴痴地凝眸迦衣 。 迦衣的呼吸渐渐加重起来 , 缓缓旋身 , 面向赵昀 , 嘶哑着声音道:皇兄……你……你还是我的皇兄么?赵昀眼见迦衣这会确已动了杀机 , 不及思索向门口跑去 , 迦衣一个飞跃已落在赵昀面前 , 猝然拔出赵乞火的佩剑 , 狠狠朝其左胸刺去 。 当此危急之际 , 莫说赵昀吓得几欲昏厥 , 便是赵乞火、陈金酒、林火雨也是心跳欲裂 , 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般“砰然”有声 。 乔碧落见状 , 猛然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 失声惊叫道:姐姐……不……不要啊!一声惊呼 , 阻断了迦衣利剑的去势 , 虽然剑尖离赵昀胸口不过半尺之遥 , 但为迦衣极力回夺之势而嘎然终止 。 剑尖晃动得厉害 , 仿佛叫人施展暗力弹过一般 , 久久犹闻声吟 。 迦衣望向乔碧落 , 尽是错愕之色 , 但见乔碧落满脸泪痕地呜咽道:姐姐呀 , 万万不可……不可叫我那苦命的孩儿没有父亲啊!迦衣登时明了 , 乔碧落自小无有父母 , 是以对亲情的渴盼更胜常人 , 自是决计不愿自己的儿子重蹈不幸!愤然扔掉长剑 , 长叹一声 , 对赵昀道:你干的好事 , 卑……卑鄙!赵昀尚未自惊惶中缓过神来 , 似乎全然不解乔碧落和迦衣的对答 。 迦衣走到乔碧落面前 , 解开她的绳索 , 瞥了赵昀一眼 , 继而道:她给你生了个儿子!赵昀闻言 , 立时旋身 , 面向迦衣和乔碧落 , 喜不自禁地痴痴傻笑 , 却恍如梦中一般 , 失声道:什……么?儿……儿……儿子?乔碧落微微颔首 , 脸上似乎没有对赵昀的憎恨 , 反倒生出一丝幸福感来 。 迦衣瞧着眼前的情状乍即如堕烟海 , 大惑不解 , 只暗暗庆幸 , “方才幸好震怒之下没有杀他 , 否则当真不妥 , 大大的不妥”!林火雨、赵乞火、陈金酒三人眼见迦衣和赵昀冰释前嫌 , 悄悄地慢慢退了出去 。▲▲▲▲▲▲原来 , 当日迦衣在绍兴府断金楼眼见花羽化被丁牛山带引的官军抓走 , 无奈之下只得拿出金锁片令柴枭匪将花羽化截下 。 丁牛山此前在东宫见过迦衣的金锁片 , 是以知晓定是公主的意思 , 丝毫不敢违拗 , 只得忍看花羽化离去 。 不过 , 丁牛山亦非庸碌之辈 , 一面令官军带信于临安 , 转而达东宫府邸 , 一面亲自于断金楼附近蛰伏 , 暗中监视 。诚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 , 当日迦衣和花羽化在柴枭匪的密室相谈之后 , 两人投北而行 , 不久即抵达江州 , 于浔阳楼前恰欲分别 , 却遇见时敢当和乔碧落两人 。 丁牛山不意赵昀先前千叮咛万嘱咐的“暗中打探时公公和乔碧落”的交代 , 此即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及多想 , 立即让随从飞马回报赵昀 , 同时继续跟踪时敢当和乔碧落 。 赵昀得报 , 明知丁牛山已被迦衣见过 , 担心倘若迦衣继续和花羽化同行 , 多有不妥 , 于是派出林火雨追赶花羽化 , 同时派出高手支援丁牛山 , 务令其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时敢当和乔碧落成擒!时敢当和乔碧落与迦衣一行分别不久 , 即为丁牛山率领的高手包围 。 尽管时敢当身怀绝技 , 且乔碧落亦自武艺不凡 , 但究竟一则时敢当老迈 , 一则乔碧落方当产子不久 , 两人皆是无以发挥最大的反击 , 几经争斗仍为丁牛山的侍卫擒获 。 归返途中 , 乔碧落暗示时敢当 , 孩子乔玄仙尚在别家寄养 , 万万不可长久离开 。 时敢当早就想到此一节 , 是以趁丁牛山不备 , 豁出性命不要将丁牛山扑翻 , 所幸丁牛山不通武艺 , 便是时敢当浑身手脚被缚 , 依然无以反抗 , 众侍卫见状哄然围拢 , 却只耽耽相向 , 不敢硬拼 。 便在此即 , 乔碧落得以逃脱 。丁牛山将时敢当带回东宫密室关押 , 不久乔碧落夜闯皇宫 , 意欲救出时敢当 , 不幸为赵昀的侍卫擒获 。 赵昀念及当日强行霸占其身体 , 多少念怀往日温存 , 是以对乔碧落没有动粗 , 反而极为客气 。赵昀的本意并非欲置两人于死地 , 只是两人同皆知晓自己的禽兽行径 , 一旦传扬开去那更是奇耻大辱 , 是以暂且软禁 , 日日好吃好喝款待 。乔碧落知道赵昀的顾虑 , 赌誓不将此秘密为人道出 , 但赵昀自是不信 。 乔碧落担心孩子寄托于外人照管不妥 , 于是设法逃跑 , 却被赵昀侍卫逮住 , 然后得赵昀旨意捆绑起来 。 若非迦衣无意中发现 , 赵昀便欲再行与之同寝 , 共鱼水之欢 。▲▲▲▲▲▲迦衣听完 , 冷冷地朝赵昀看去 , 赵昀见状一凛 , 不敢与之对望 , 只将目光落在乔碧落的身上 , 仿佛寻求庇护 。 迦衣了然 , 微微苦笑 , 淡淡地道:皇兄 , 时公公是父皇身边最宠信的心腹 , 你和我没有出生 , 时公公已服侍父皇多年 。 可是 , 为了你……未来的皇子 , 父皇也真够绝情的!赵昀此时方体会到父皇对自己的回护之心 , 真真乃举世独一 , 不禁连连点头 , 脸上蓦然升起一丝愧意 。迦衣将手帕展开 , 又细细看了几眼 , 极其郑重地递给乔碧落 , 转而向赵昀道:皇兄 , 即便不看在时公公对咱父皇数十年尽忠尽职的劳苦情分上 , 便是……便是时公公对碧落和你儿子的关怀大恩 , 你也不当如此拘禁他呀!话落 , 赵昀又是一震 , 猛然点头 , 兴奋地道:是……是……是 , 小林子——小林子!林火雨应声飞步跑来 , 全神地望着赵昀的嘴巴 , 屈身倾耳听命 , 赵昀不掩欣喜若狂之态 , 沉声颤颤地道:小……小林子 , 快……快把时公公请到客厅 , 好茶招待 , 我一会便去赔罪 。林火雨眼见赵昀满脸欢快之色 , 亦不敢怠慢 , 一面连声称“是” , 一面快步退出 。 迦衣心知赵昀此即的诚意 , 亦自感慨 , 想到先前派出数支人马追捕花羽化 , 只为坐实花威反叛的罪证 , 不禁又哀从中来 , 略略顿了顿 , 随即缓缓地道:皇兄呀 , 我知道你抓捕花羽化的用意 , 实乃……司马……醉……醉翁之意不在酒嘛!究竟念在兄妹之情 , 迦衣始终不忍用毒辣之词相讥 , 本想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 但瞧见赵昀的错愕之色 , 立时改为软语 。 赵昀心知迦衣对自己的“一再宽容” , 想到自己先时的种种罪过 , 蓦然失色 , 低低地道:迦衣 , 这件事为兄确实……确实太过 , 唉……为兄会改过自……迦衣知道赵昀要说“改过自新”等等托辞 , 是以立时截住:皇兄 , 别说的和做的不一 , 你若还想认我这个妹子 , 就必须给花威将军正名!“正……正……正啥名啊?”赵昀不敢看迦衣的眼睛 , 结结巴巴地道 。“花威将军是我大宋不可多得的虎将 , 却生生叫你和张丙丁害惨 , 无奈之下远走他乡 , 只有投诚异国!”“啊……他……他叛国?”迦衣再也忍耐不住赵昀的做作 , 当即前趋 , 自怀中一把抓出那幅关于自己女扮男装的画像 , 麻利地展开 , 亮在赵昀眼前狠狠地振了振 , 颤声道:皇兄 , 如果你还念及我们兄妹情谊 , 就不要装傻充愣 , 好像没事人一般!迦衣此言此举直指人心 , 对赵昀而言无疑当头棒喝 , 赵昀乍然瞧见自己当日亲自秘令民间工匠画成迦衣的图像 , 登即面如死色 , 仿佛心沉冰窖 。当日 , 画像作成 , 迦衣尚未出得大宋国境 , 赵昀已令心腹着快马送往蒙古 , 转交巴根手上 , 期以假他人之手除掉迦衣 , 彻底扫除自己皇权路上的障碍 , 恰如“攘外安内势必壮士断腕”!迦衣冷笑 , 悲戚地道:皇兄 , 你看着办吧 , 倘不如我意 , 你我兄妹之情 , 便是这样!说着 , 迦衣自怀中拿出一把金刀 , 狠狠地将那纸张细细割碎 , 仿佛在凌迟彼此的肉身一般 , 各各黯然销魂 , 浑若撕心裂肺!赵昀自是不解此纸张竟然如此神异 , 非赖刀刃不能撕碎 , 怔怔地看得心惊肉跳 。 迦衣割完 , 将一把废纸振臂掷在赵昀的身上 , 继而恶声恶气地道:我迦衣行事乖张 , 说得出做得到!赵昀猛然一哆 , 痴痴地望着身上的碎纸 , 双眼呆滞 , 良久不瞬 。▲▲▲▲▲▲深夜 。东宫府 。赵昀正襟危坐在书房 , 面前是一把细碎的纸屑 , 正是两个时辰前迦衣用金刀割碎的画像 。 痴痴地看着这些纸屑 , 枯唇微启泪眼迷蒙 , 神色之间似乎尚有一丝恐惧之情 。 同时 , 想起方才送别时敢当和乔碧落出宫的情景 , 更是悲愤 。迦衣唯恐赵昀暗中派人跟踪乔碧落 , 打探其住址 , 是以亲自一道护送 , 赵昀当着迦衣的面自是不敢心存丝毫侥幸 。 临别之际 , 赵昀终于止不住再三低声相询道:碧……碧……碧落 , 咱……孩子叫什么?乔碧落见赵昀眼里闪烁着满满的惊喜之光 , 恰欲开口相告 , 但下意识地把眼向迦衣望去 , 迦衣微微一叹 , 背过身去 , 意思无疑是“这是你们的家事 , 与我无关” 。 乔碧落会意 , 看了身旁时敢当一眼 , 才对赵昀温言道:他不姓赵……他不配有如此尊贵的姓氏!赵昀苦笑 , 全无惊诧 , 似乎尽在意料之中 , 讪讪地道:跟你姓也究竟是我的孩儿 , 将来这……这锦绣江山不还是他的么?乔碧落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 随即陨灭 , 柔声细语地一字一句道:是又如何 , 不是又如何!难道 , 做一个普通百姓 , 与世无争当真不好么?赵昀无语 , 眼睛里流露出渴盼的神色来 , 似乎急不可待 , 却也束手无策 , 全一副黔驴技穷之窘 。 乔碧落不忍 , 心中骤酸 , 缓缓而悲苦地道:他叫……他叫乔玄仙!“啊……玄仙……玄仙 , 我的孩儿!”赵昀歌谣般在嘴里反复念叨 , 两眼光芒灿然 。 迦衣和时敢当瞧见 , 同时微微摇头 。▲▲▲▲▲▲赵昀呆呆地出神 , 忽而缓缓地将桌上的碎纸屑张张捡起 , 腮帮微鼓双眉一轩 , 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 气呼呼地兀自道:迦衣 , 你……你凭什么作我的主?我和玄仙本来是可以相认的 , 偏偏你出来横搅硬挡……凭什么 , 当真我怕你不成!说着 , 赵昀气鼓鼓地将手里的碎纸一点一点放入口中 , 尽是仇恨之态地狠狠嚼烂 , 脖子一扬便即强行咽下 , 两行清泪忽而滚了下来 , 戟指嚼舌地道:所谓君子报仇 , 迦衣……你目无……目无兄长 , 目无君王 , 总有一天 , 嘿嘿 , 总有一天!赵昀言罢 , 极快自一旁的几案上拿来纸墨 , 运劲如流 , 刷刷地写下了两字:巴根 。 跟着 , 脸色极为难堪 , 各种情绪堆满双颊 , 不由仰头长叹 , 低低地道:妈妈……孩儿 , 孩儿好想你啊!说着 , 赵昀将宣纸上的“巴根”二字横七竖八地涂去 , 狠狠扔掉毛笔 , 长叹一声便即趴在桌上 , 脑海中满是母亲临终时的哀哀遗容 。▲▲▲▲▲▲赵昀的母亲姓刘名慕容 , 是为宋光宗赵惇的皇后的表侄女 , 因身份显赫 , 是以早早便被立为贵妃 , 位在所有皇妃之上 。及至尤妃进宫 , 迷得赵扩将一颗心全然扑倒在卿身上 , 之于其他后宫佳丽近乎无睹 , 致令大有“红颜未老恩先断 , 斜倚薰笼坐到明”的悲凉 。 而此时赵昀已然两岁有余 , 尽管是为唯一的皇子 , 却迟迟没有被立为正统 。自古“母以子贵” , 皇家尤盛 。 刘慕容藉此自是大大的不满 , 且对尤妃怀有深深的敌意 , 只恨赵扩时时刻刻伴其左右 , 宫中奴才皆是见风使舵之辈 , 纷纷对尤妃尊崇备至 , 前呼后拥地蜂围得几乎密不透风 , 仿佛她便是后宫之主!后来 , 尤妃怀孕 , 看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 刘慕容几度设法欲求陷害尤妃 , 致令其流产 , 继而再从中挑唆 , 助力赵昀早日册封“太子”之尊 。 可幸 , 迦衣究竟不是凡胎 , 便是其母数番着了刘慕容的道 , 但仍是有惊无险 。自此 , 刘慕容一面更加憎恨尤妃 , 一面更加畏惧起来 , 日日夜夜思谋各种阴毒的策略 。 恰时 , 巴根以大蒙古国特使身份造访 , 屡屡威逼赵扩 。 而彼时赵扩承继大位不久 , 于国务朝政并未树立绝对的威信 , 加之蒙古虎视天下 , 大金蚕食大宋半壁江山 , 西夏、吐蕃、大理纷纷在蒙古的支持下朝大宋亮剑 , 争戈自来没有停止过 。是故 , 赵扩疲于应付这些危难 , 每每觉得坐在帝位上形同置身火炉之中 , 唯有在睡梦中方可得一息安宁 。 而尤妃 , 无疑是整个后宫佳丽中唯一能与之心心相印 , 情理相通且恩爱交融的人!每临难决之事 , 赵扩无不跑到尤妃的寝宫 , 向之倾诉 。 尽管明知尤妃全然无有明断是非的智谋 , 但只要自己将胸中酸楚说出来 , 总是无比畅快的 。 彼时 , 赵扩对尤妃的依赖无异于孩子对母亲的眷顾 , 除开接见巴根等人 , 其余时间全皆与尤妃日夜缠绵 , 水乳交融 。刘慕容得知 , 更是彷徨 , 更是绝望 , 满心的憎恨骤然而生 。 巴根设法探得后宫中“厚此薄彼独宠一人”的机密后 , 不惜重金买通几名太监 , 终于见到刘慕容 。 那时 , 刘慕容已失宠近五年 , 整整三年来 , 赵扩没有碰其身子 。 也就是说 , 自怀赵昀 , 赵扩便再也没有临幸于她 。 如果说 , 刘慕容年老色衰 , 便是内心有所欲望也会自行熄灭 。 然而 , 那时她年方桃李婀娜多姿 , 正是春心旺盛之时 , 几年没有肌肤之浴 , 如何能忍受?巴根本是个中老手 , 情场可谓“阅人无数” , 而且比刘慕容大了十几岁 , 自是毫不费力便将其俘虏 。 几度欢愉之后 , 巴根允诺将来一定暗中支持其子赵昀 , 而刘慕容也将许多宫中甚至军政方面的机密和盘相告 , 终于致令巴根对大宋王朝了如指掌 。 又后来 , 迦衣降生 , 尤妃去世 , 刘慕容方始放心 , 知道大宋的天下早晚是儿子的 。几年后 , 刘慕容因不耐宫中枯寂 , 设法渔猎美男 , 终于因纵情过度 , 早早夭亡 。 临死之际 , 刘慕容将远方亲戚丁牛山推荐给赵昀 , 并悄悄叮嘱两人 , 今后万般无奈之下可前往蒙古 , 暗中求助巴根 。 那时 , 赵昀尤小 , 全然不懂母亲于凄然中隐隐的笑意 , 而丁牛山则亦不敢相询 , 只牢牢记住刘慕容的嘱托 。 再后来 , 赵扩只恨迦衣不是男儿身 , 无法继位大统 , 却也迟迟不愿册立太子 , 以观赵昀德行和作为 。战后 , 赵昀在西夏战场为救张丙丁 , 同巴根匆匆见面一次 。 那时 , 尽管相谈时间极短 , 但巴根开口闭口皆不忘问候自己母亲 。 赵昀不知巴根与自己母亲的情事 , 正方告知已去世十多年 , 但眼见巴根满脸红晕 , 神色忸怩 , 登时预感不谐 , 但念及巴根从中帮助自己斩除迦衣 , 击败欧阳笙 , 保全张丙丁 , 以及在窝阔台给父皇的国书中每每称赞自己 , 是以心生感怀 , 如实相告 。赵昀记得 , 巴根在得悉自己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后 , 神色大变 , 目光呆滞 , 泫然欲绝 。 由是猜度 , 巴根当年定是和自己母亲有过“剪不断理还乱”的私情 , 否则一个蒙古大官 , 权倾朝野贵不可言 , 如何便对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半老徐娘”如此动情!思念及此 , 赵昀不愿多待 , 急切间匆匆带着张丙丁回返临安 。▲▲▲▲▲▲繁星满空 , 夜色如水 。 储秀宫沉寂在寂寥的夜空中 , 酣睡于明亮的星月下 。 迦衣身着盛装 , 呆呆地坐在窗前的一张精致的象牙椅上 , 一双美目凝视着案几上的一方芙蓉手帕 , 宛如一尊雕像——这是迦衣和乔碧落友谊的见证 , 情逾姐妹的见证 , 生死相依的见证!迦衣记得 , 当日自己悄悄花了大半年时间 , 不知花费了多少丈丝绸 , 不知扎破了几百几千次手指 , 最终绣成此图——上绣两朵绝美的芙蓉 , 其一大 , 其一小 , 两者相衬 , 相得益彰 。 其中 , 大的那朵上面绣着一个红色的“迦”字 , 小的那朵上绣着一个绿色的“碧”字 。 迦衣在乔碧落十岁生日那年 , 悄悄拿出来送给她 , 承诺今后永远如今一样好 , 永远不再分开 , 永远……永远……永远……两人实在不记得一起说了多少个“永远永远”的美好期待 , 一发欢喜无限 , 直恨不得融为一体 , 永不分别!迦衣回念往昔种种美好 , 眼见此即物是人非 , 不觉轻轻啜泣起来 。 仿佛 , 永远也忘不了几个小时前与乔碧落临别的情状 。 满心不忍相别 , 只恨不能一起和她归隐山林寄情田间 , 是以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摇着 , 俱是不舍之情 。乔碧落亦自伤心 , 但自己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 尽管年岁尚小 , 也要担负起做母亲的责任!紧紧地握着迦衣的手 , 慢慢拉到胸前 , 然后抵住下巴 , 不住地呜咽着 , 下巴颤抖得厉害 , 仿佛将要落下一般 。迦衣几滴眼泪落到她的秀发上 , 深知她自小没有亲人 , 潜意识里自己就是她唯一的亲人 。 心中酸苦 , 别过脸去 , 期期艾艾地道:碧落 , 好……我的好小妹 , 姐姐也真真舍不下你离去啊 , 可是……你……你愿意留下来吗?乔碧落闻言 , 轻轻摇头 , 看了一旁的赵昀一眼 , 泪眼迷蒙地道:当日在江州浔阳楼得遇姐姐 , 我便使出平生力气努力抑制……抑制内心的惊喜和悲苦 , 只默然相对自是为怕姐姐瞧见伤心啊 。 唉 , 这一切的一切 , 都……都是——乔碧落说着 , 同时瞥眼赵昀 , 眼睛里满是怨恨 , 继而叹道:嗯 , 都是我命……命苦 , 怪……怪不得旁人!迦衣知道乔碧落回护皇兄赵昀的深意 , 实乃情系儿子乔玄仙之故 , 不然一定相求自己主持正义 , 向赵昀讨回公道!赵昀听后 , 登时柔肠百转 , 失声道:碧落……我……今后我会对你负责 , 对我们的孩子负责 , 对……对天下百姓负责 , 你……相信我!“相信我”三个字在赵昀嘴里说出 , 宛如豌豆炸裂一般 , 嘣嘣作响 , 令人凛然 。 迦衣不愿再训斥赵昀 , 毕竟他是自己的皇兄 , 知错能改也确难能可贵!时敢当在一旁久不开言 , 只因虽然体谅皇上的无奈 , 但自己素来嫉恶如仇敢作敢当 , 是以胸塞冤屈 , 难以畅达 。 毕竟 , 面前的两人皆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后生 , 皆是当今皇上的骨肉至亲 , 他不愿面对 , 也不敢表露不满 , 是以干脆不置一言 。 末了 , 乔碧落轻轻挣开迦衣的双手 , 自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裹 , 然后缓缓翻出一块手帕 , 慢慢展开在迦衣眼前 。迦衣一见 , 微微浅笑 , 眼泪却再也止不住滚了出来 , 心道“看来 , 当日的誓愿 , 今日终要违背了 。 自今而后 , 可能再也没有‘永远永远’的渴盼了 。 一切 , 犹若梦境 , 戛然而止”!乔碧落不敢直视迦衣的眼睛 , 蚊声道:姐姐 , 这方手帕 , 妹妹今天回赠于你 , 我们……迦衣一震 , 心中清明 , 却依然紧张地失声道:我……我们怎样?乔碧落浅笑 , 肯定地一面点头一面柔声道:我们呀 , 往日情逾姐妹 , 今后……今后还是情逾姐妹 , 好不好?迦衣更是诧异 , 身子一松 , 放下心来 , 点了点头 , 灿然道:好……当然好……这样最好啦!话落 , 迦衣顿时凝眸若滞 , 泪如泉涌 。 而乔碧落 , 早已泣不成声 。▲▲▲▲▲▲迦衣趴在案几上 , 身子均匀地起伏着 , 渐而慢慢地两边翻动着脑袋 , 呼吸也开始沉重起来 。遽然!迦衣惊呼一声 , 身子宛如弯枝般乍然弹得笔直 , 随即浑身颤颤而簌 , 额头上满是汗水 , 眼睛瞪得圆圆的 , 嘴里呜咽道:碧落……你……你……你要好好的 , 千万……千万保重啊!良久 , 旋眼望向窗外 , 但见晨光熹微 , 一无光彩 。 迦衣不愿再睡 , 强力支撑着坐起 , 但脑袋忽而痛得厉害 , 不由慢慢躺下 , 心里念叨欧阳笙 , 忽而脑海中蹦出一个名字来——张丙丁!是啊 , 倘没有此人 , 欧阳笙这会决计不会生死不明!念及于此 , 迦衣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 眼睛里似欲喷出火苗来 , 脑袋也更痛裂起来 。 尽管不愿再想 , 可是思维自是不由自己 , 生生无法停滞下来 。 哀哀长叹一声 , 凄迷地闭上双眼 , 然后用被子盖住脑袋 , 全身不露一处在外面 。 但见丝绸被子初时高起高伏 , 渐渐地缓缓起伏 , 及至一盏茶后 , 不见纹丝之动 。 整个屋子 , 安静极了 。 显然 , 迦衣终于入睡 。及至巳牌时分 , 温软明艳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屋子 , 迦衣悠悠地醒来 , 双眸微微睁开一线 , 忽地闭上 。 一瞬之后 , 精神奕奕地一跃起身 , 麻利地穿好衣服 , 然后轻轻朝门外咳嗽 , 几名侍女应声分别端着洗漱用具进来 , 恭恭敬敬地服侍迦衣 。 迦衣最不惯过于显贵 , 反倒弄得自己像个活宝 , 像个废物 , 是以但凡能亲手做的事情 , 从来不劳烦侍女动手 , 这倒弄得侍女们时时刻刻战战兢兢 , 各各自我怀疑起来 , 从而更加细致入微地卖力 , 期以入得迦衣的青眼之惠 。 便在这时 , 一名太监匆匆地跑来 , 传谕道:公主殿下 , 皇上早早便在崇政殿设宴等候 , 让公主殿下过去一同用膳!迦衣既惊更喜 , 失声道:啊 , 父皇……父皇还没用早膳 。说着 , 迦衣心里一酸 , 蓦然感动 。 太监眼见迦衣欣喜 , 于是探身拱手如实地道:不瞒公主殿下 , 奴才这是来探视的第十三次了 , 先前一次次来探视 , 但公主殿下犹自睡得香甜 , 奴才不敢打扰 , 皇上也一再告诫万万不要打扰 , 只待公主醒来便即相请 , 是以……是以这会相禀!迦衣知道父皇有早起的习惯 , 日日早朝过后 , 简简单单“回笼”一下便立时起床 , 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 是以每天早膳 , 总是独自在办公的崇政殿自吃 。 据说 , 十几年来 , 极少有皇子和公主能得父皇相邀一同进膳 。 如此说来 , 今日之误那可真真令父皇为难了!迦衣不及多想 , 匆匆装扮便随太监急速到得崇政殿 , 入见赵扩 。 赵扩一直为自己当初未能如迦衣“所求”而派兵搜寻欧阳笙 , 内心大是愧疚 。 后来 , 迦衣女扮男装出行 , 赵扩也委实不知 , 全赖赵昀从中搪塞 , 从而希望迦衣越行越远 , 再行加害之举 。此即 , 父女相见 , 不意数月的离别 , 赵扩竟然两鬓斑白 , 华发更增 。 而迦衣 , 历经许多旅途艰险劳累 , 白皙的面颜中微微透着一抹黑晕 , 甚且多有风尘之苦 。 赵扩紧紧地拉着迦衣的双手 , 慢慢放到自己的胸前 , 激动地道:孩子 , 你……你怎么……你消瘦了啊!说着 , 赵扩偏着脑袋 , 细细朝迦衣看去 , 满脸狐疑地道:孩子啊 , 你……你是不是出宫了的?迦衣闻言一颤 , 心念电转 , “父皇竟然不知道我出宫过 , 且远涉他国 , 步步惊心历经生死 。 也好 , 不知道也是好的 , 所谓‘父母在 , 不远游 , 游必有方’ , 唉……报喜不报忧嘛” 。 迦衣强自镇定 , 只不知谁替自己遮掩了 , 致令父皇竟然不知道自己这几个月不在宫中 。 如果自己硬说在 , 父皇只要自储秀宫找来几名宫女 , 稍加验证便能明白 。迦衣笑笑 , 看着赵扩 , 认真地道:父皇呀 , 孩儿思念欧阳公子 , 这几个月来一直在西湖边独自……独自排遣!“西湖 , 哦……白娘娘和许仙据说也是在西湖相遇的 , 终于成为佳话 。 孩子啊 , 你也切切不要太过念怀 , 俗话说‘情深不寿’ , 你可要自己爱惜自己啊!”赵扩说着 , 声音哽咽起来 。迦衣猛然点头 , 轻轻一叹 , 朝赵扩的华发凝眸 , 柔声道:父皇 , 您……您也要多多保重啊 , 您的头发……咋白啦?迦衣说着 , 戛然哽咽 , 再也说不下去 , 心道:孩儿自是永远默默祈祷父皇万寿无疆 , 可是……对笙哥的情谊也不可轻易改变 , 诚若“亦余心之所向兮 , 虽九死其尤未悔” 。 赵扩微微笑笑 , 拍了拍迦衣的肩膀 , 温言道:傻孩子 , 从三皇五帝到秦始皇再到父皇 , 哪一个不是奢望长生不老 , 但哪一个不是最终化为一堆尘土?孩子啊 , 父皇虽然位尊九五 , 普天下的人都口口称颂“万岁” , 但父皇究竟也是凡胎肉体啊 , 百岁尚且不敢奢求 , 何况万岁啊!生老病死 , 人之常情嘛!迦衣心情略宽 , 缓缓点头 , 拉着赵扩的手 , 轻轻地摇了摇 , 满是娇态地道:父皇 , 咱用膳吧!赵扩点头 , 这会才记起肚中饥饿 , 走到桌前看着鲜美的糕点和燕窝等等佳品 , 不觉肚子更是“咕咕”起来 。 迦衣大感歉意 , 一面服侍赵扩用膳 , 一面自己也装作狼吞虎咽的样子 , 好教父皇的一片心意极尽所值 。 眼见父皇吃得欢然 , 迦衣忽而想到什么 , 但又不忍开口 , 几度欲言又止的样子 , 终于被赵扩瞧见 。 赵扩停下手里的汤勺 , 看着迦衣温软地道:孩子呀 ,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嘛 , 在父皇面前用不着拘束!迦衣感激地点点头 , 深呼吸几下 , 郑重地道:父皇 , 这大宋江山早晚是皇兄的 , 您何苦如此劳神呀!您早一日将这天下交付到皇兄手里 , 也能早一日安享清福呀!闻言 , 赵扩用汤勺舀了一勺冰糖百合莲子羹 , 慢慢吃着 , 而后稍作沉吟 , 脸现悲苦地道:安享……清福?孩子啊 , 有些事……唉 , 总之 , 有些事不是你能明见的啊!赵扩说着 , 微微惨笑 , 继而道:父皇绝非贪念权贵之人 , 只是爱护天下百姓之心使然 , 万万不敢轻易将这锦绣江山交割到你皇兄手里 , 你……你明白吗?迦衣不解 , 赵扩苦笑 , 不自觉地仰天微叹 , 满是泫然地道:可惜 , 你不是男儿身啊 , 否则的话……你各各方面皆优胜于你兄长百倍 。 否则的话……否则 , 便是天下人人反对 , 父皇也要将你扶上大位!迦衣默然 , 亦停箸不再进食 , 内心宛如滔滔江水 , 汹涌澎湃起来 。辗转思量 , 次日在古康年的陪同下 , 一人一骑驰往张丙丁的中军大营 。 下马后 , 迦衣不令侍卫通报 , 夺步入内 , 一脚踢开张丙丁的办公门房 , 而后看着惊诧不已的张丙丁喝叱道:姓张的 , 枉你自称英雄 , 执掌大宋三军 , 你说……你配吗?古康年不知迦衣此来何意 , 但自己先前系刘奇峰的一名亲兵幸得迦衣夸赞而升为总兵 , 自是对迦衣感激不已 。 是以得迦衣传呼 , 不问事由便急急赶来侍奉 , 随即一道再次来到张丙丁大营 。 尽管此时古康年的官职依然位居张丙丁之下 , 但究竟是在刘奇峰手下听命 , 是以张丙丁丝毫不敢怠慢 。 张丙丁眼见迦衣怒气冲冲闯将进来 , 且开首便是恶狠狠的语辞 , 是以先怯了一半的胆量 , 身子不由自主地跪下 , 颤颤道:奴才不知公主亲临 , 有失远迎 , 望祈恕罪!迦衣炽怒之下 , 走到张丙丁身前站定 , 通身气得晃来晃去 , 久久不再开言 。古康年不知迦衣缘何如此盛怒 , 只道是张丙丁冒犯 , 不然决计不会如此失态 。 便是上次 , 张丙丁在营中公然搂着女人肥吃肥喝胡天胡地 , 迦衣亦且能体谅并宽恕其失职大罪 , 是以抢先厉声道:张将军 , 你可知罪?话落 , 迦衣和张丙丁皆是一惊 , 两人分别朝古康年望去 , 以为其已详知情由 , 张丙丁顿时浑身发软 , 连连磕头 , 惴惴地失声道:末将……奴才知罪!迦衣瞧见张丙丁狗熊一般的样儿 , 不觉好笑 , 同时念其乃一名执掌数十万大军的主将 , 口口声声自称“奴才” , 登即心软 , 想到“人在屋檐下”而事急从权的无奈 , 忽而温言道:张将军 , 我……我皇兄当日是不是亲自把你自蒙古人手中救出的?张丙丁深知隐瞒不得 , 心中哆嗦得厉害 , 脸上肌肉抽搐不止 , 下意识地拼命磕头 。 迦衣苦笑 , 瞪着张丙丁继续道:想必我皇兄昨夜定是已然知会你了 , 是不是?张丙丁大愕 , 惊惶地“啊”了声 , 一面磕头 , 一面嘎然道:奴才……奴才万死难辞其咎!话落 , 迦衣的眼眶里遽然便储满了泪水 , 却拼命强忍 , 不让滚落下来 , 同时装出一副轻松的神色来 , 缓缓道:如此说来 , 我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 先前 , 我多少次来问询将军当日战况和欧阳……欧阳公子的存亡之卜 , 将军每每总是坚执一辞 , 不肯如实相告 。 想……想必——迦衣说着 , 眼泪再也忍持不住 , “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 狠狠擦拭之后 , 厉声大喝道:想必也是我皇兄的主意 , 对不对?!张丙丁不住地磕头 , 虽然没有瞧见迦衣的面颜 , 但自是感知到了迦衣的狰狞之态 , 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起来 , 大似翻然悔悟之态 , 结结巴巴地道:奴才……奴才此刻宛如万箭穿心 , 但凭……但凭公主处置!迦衣虽见张丙丁说得决然 , 也大感惊愕 , 默许“自是好汉行径” 。 但转念想到欧阳笙生死未卜 , 多半凶多吉少 , 不禁心下一横 , 冷冷地道:好……说得好 , 你自刎谢罪吧!两人闻言虽是意料之中 , 但仍惊愕得不敢置信 , 毕竟倘若处死一员军中主将 , 除了皇上任何人都没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张丙丁闻言抬首 , 古康年舌桥不下 , 两人一发强屏呼吸 , 目光惶惶而呆滞起来 。 同时想到 , 迦衣在皇上面前的娇宠和朝中的尊贵远是皇子赵昀无可比拟的 , 不禁顿感无力回天 , 心中颤抖得厉害 。 蓦地 , 张丙丁缓缓抬起头来 , 凄然地道:公主殿下要奴才即刻便死 , 奴才岂敢偷生片刻光阴!言罢 , 慢慢起身 , 向外走出几步 , 恋恋不舍地朝迦衣和古康年回望 , 满是黯然地走向门口桌子旁边的佩剑前 , 然后颤颤地一把取下 , “呼”地拔出 , 悲恸欲绝地轻轻搁到左边肩膀上 , 泪水骤然而落 , 看着迦衣苦笑道:公主殿下 , 先时蒙你再造之恩 , 后来又蒙你遮掩奴才失职大罪 , 奴才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啊!迦衣见张丙丁说得极是动情 , 知道只要自己再出言相激 , 张丙丁立时便会自刎 , 从此阴阳两隔 。 鉴貌辨色 , 亦立时想起“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的句子来 , 不由于心不忍 , 柔情顿生 。张丙丁痴痴地凝眸迦衣 , 身子哆嗦得厉害 , 似乎在等待迦衣最后临别之言 。 古康年木立于旁瞧得分明 , 一颗火热的心突突直跳 , 仿佛便要自胸腔射出一般 , 不觉缓缓朝迦衣看去 。 迦衣沉吟片刻 , 微微摇首同时喟然长叹 , 上前一步但见身子微晃 , 已飞脚踢落张丙丁右手架在左肩上的长剑 , 瓮声瓮气地道:圣旨到 , 张丙丁接旨!张丙丁尚在惊惶之中 , 闻言“圣旨” , 下意识地漠然跪倒 , 样子极尽虔诚之势 。 古康年不意迦衣突然拿出圣旨 , 身子摇了几下 , 不觉跟着跪了下去 。▲▲▲▲▲▲原来 , 几个时辰前和父皇共进早膳 , 赵扩眼见迦衣再行规谏 , 执意让自己将皇位传给赵昀 。 赵扩素来不曾在迦衣面前显现不满之色 , 这会突然虎起脸来 , 眼睛瞪得圆圆的 , 狠狠向迦衣扫去 , 厉声道:迦衣公主你听着 , 自我继位以来便定下一条严规——后宫不得干政 , 简而言之就是“女人不可干政” 。 你……你听明白了吗?迦衣自父皇严厉的眼神里读到了不可抗拒的神圣之光 , 甚而还有些许无奈之情 , 尽管内心俱是惴惴不安 , 但更多的还是对父亲的怜悯之意 , 不觉悲惶顿起 , 低声道:父……皇 , 可是您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 您的头发!苏东坡尽管言道“多情应笑我 , 早生华发” , 但这究竟是他潇洒恣意的一种表白啊!可父皇……赵扩眼睛瞬了瞬 , 慢慢仰头向天 , 目光中噙满泪水 , 同时长叹一声 , 无奈地道:迦……孩子啊 , 你太小 , 很多……很多事你没有经历 , 不懂个中酸苦呀!你皇兄……他母亲 , 她——赵扩不忍再说 , 遽然咬住话头 , 身子半蜷 , 满脸黯然 , 自是痛苦无限 。 迦衣素来不曾见着父皇有如此瞬间便颓废的时候 , 不觉惊愕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 泫然地看着他 , 期期艾艾地道:父……父皇 , 这……皇兄的母亲怎么啦?赵扩将嘴唇死死咬住 , 仿佛担心一不小心便露出一个惊天大秘密让迦衣知道 , 只微微摇头 , 意思自是让迦衣不要探问 。 迦衣似懂非懂地颔首 , 然后半伏着身子继续用膳 , 缓缓将一勺勺燕窝递进嘴里 , 却不细嚼 , “咕咕”几下便强咽于肚 。 顿刻之后 , 赵扩看着迦衣 , 温言地道:孩子呀 , 咱大宋江山……唉 , 即将又要面临一场血战了!血战!这两个字犹若电光火石般在迦衣的脑海里飞转起来 , 俯仰之间瞬即弭灭 。欧阳笙 。 张丙丁 。 迦衣登时想到这两个人 。 这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 至少在自己心里 , 这两个人各各为是 , 毫不相干 。 然而 , 西夏战场两军鏖战血杀厮拼 , 主将欧阳笙生死不明甚至凶多吉少 , 副将张丙丁却安然生还!自然 , 迦衣内心的怒火熊熊地燃烧到了张丙丁的身上 , 满腔恨事也一尽化之身上 。 本来 , 若非父皇相邀 , 今天第一件事便是亲往张丙丁大营 , 如其不诚 , 便即结果 。迦衣乍闻赵扩言及战祸 , 胸腔仿佛被人突然塞满了棉花 , 甚且沙石 , 膨胀如鼓 , 沉重欲坠 。 赵扩眼见迦衣惊惶不安 , 左手轻轻搭在其手背上 , 然后用力捏了捏 , 安慰道:孩子呀 , 要来的总归要来 , 他们……他们要来 , 咱们便战!记得当年 , 西汉大将陈汤面对强大的匈奴王朝一再进犯而发出时代强音 , 可谓是“千古绝唱”啊!“千古绝唱”四个字 , 赵扩说得铿锵有力 , 实乃尽显“悍然无畏”的本色风流 。 迦衣自小亦闻此言 , 跟着满是深情地吟道: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 , 以示万里 。 明犯强汉者 , 虽远必诛!赵扩满是感念地点点头 , 迦衣正方动问军事安排 , 赵扩道:张将军……张丙丁——赵扩“张将军”三个字恰恰道出 , 迦衣原本放在桌子上的手猛然而抖 , 赵扩的手搭在其上 , 亦相随而惊 , 是以立时嘎住 , 不安地道:孩子 , 你……你怎么啦?怎么听到张将军的名字便犹如雷击当头呀?迦衣此前本已拟定 , 陪父皇用膳结束 , 立时去到张丙丁大营 , 定要他将如何投靠赵昀 , 如何听从赵昀与蒙古人勾结 , 如何设计陷害花威 , 如何陷害欧阳笙等等经过详尽逼问出来 , 不意父皇言及战事 , 再提“张丙丁” , 心道“此番大宋且无征将 , 唯有重用“贼首”张丙丁 , 实是大大的无奈” , 不由叹道:蜀中无大将 , 廖化作先锋 。 唉 , 可谓“时无英雄 , 使竖子成名”啊!迦衣不忍致令父皇作难 , 微微一笑 , 一言揭过:父皇 , 张将军上次侥幸不死 , 兴许是上天之资 。 这次大战 , 想必父皇已拟定了大将军的人选了吧?赵扩闻言即喜 , 起身自一旁的案几上拿出早已拟定的一道圣旨和一封已经开封的国书 , 一并递给迦衣 , 然后转过身去 , 背对迦衣 , 淡淡道:你……你看看 。迦衣知道圣旨内容肯定是与张丙丁有关 , 而国书却更勾人心弦 , 于是缓缓将国书拆开 , 只见上面是蒙古文字 , 下面是汉文 。 迦衣略略扫了几眼 , 随即哀感顽艳地合上 , 同时下意识地强掩惊愕之色 , 颤声道:父……皇 , 这是蒙古人的国……国书 , 这——赵扩回身 , 微微一叹 , 死眉瞪眼地道:这个……这个奴才 , 该死!迦衣内心惶惶 , 急急扫去 , 不觉一下子惊呼出来:啊……花……花羽化做了蒙古人的那颜!迦衣曾听闻萧忠仆言道 , 蒙古官职中 , “那颜”爵位极高 , 可比大宋的王公 , 可比大辽的南院大王 , 尊贵显赫非同小可 。 而巴根 , 起先则是由那颜而上 , 位居众臣之首 。 迦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 呼吸沉重 , 双颊骤红 , 喉咙“咕咕”几下 , 双眸圆睁 , 旋即细细地逐字逐句读阅起来 。▲▲▲▲▲▲原来 , 花羽化自被赵昀派人屡屡威逼陷害之后 , 两次得迦衣救助 。 尤其是前番在兴元府为林火雨带领的侍卫打伤 , 得迦衣和元果侠四人安置于附近酒楼休养 , 痛定思痛则横心自戕——壮士断腕 , 置之死地而后生!伤愈不久 , 担心赵昀再次派人杀以“回马枪” , 于是毅然只身赴险西夏 , 几番东躲西藏之后入得蒙古国境 。 先前在绍兴府断金楼得迦衣五百两银票赏赐早已用尽 , 后于江州浔阳楼得迦衣一千两银票之资 , 离开兴元府时全部兑换成金银 , 到得蒙古便即用这些银钱开路 , 渐而逐级见到巴根 。 巴根老谋 , 自是不会轻易相信花羽化的言辞 , 但后来花羽化不惜将大宋许多军事绝密向其透露 , 从而终于获得信任 。 及至乍见窝阔台 , 花羽化便即知道 , 此番如不能令其信然甚至折服 , 自己实难活着离开脚下的茫茫大草原 。 是以来路上便穷尽其智思谋方略 , 搜肠刮肚地自春秋至秦汉 , 自秦汉至隋唐 , 自隋唐至两宋 , 几乎遍将历史上“反叛”的风云人物挨个在脑海中划了一遍 , 骤然想到一个名字——中行说!的确 , 历史往往惊人相似 , 英雄往往所见略同!迦衣先时在大辽边境的大漠受困 , 得花威之助 , 继而同往大辽 。 路上 , 迦衣便已深深悔恨不曾同邀花羽化来到大辽 , 致令兄弟团聚 。 想到花羽化不通武艺 , 且在大宋几无立锥之地 , 不禁登时想到一个可怕的人名“中行说” 。 诚若“物极必反” , 花羽化会成为中行说吗?尽管两者全然没有丝毫交集 , 甚至俨然两个时空的人 , 如何便挥之不去这个怪异的念闪呢?如今看来 , 一念成谶!迦衣读着读着 , 既惊惧又无奈 , 仿佛置身一个茫茫的虚幻之中 , 四面凌空 , 冻风飒飒!缓缓合上国书 , 旋身把眼望向赵扩 , 仿佛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 , 轻声抽泣道:花羽化……花羽化怎么……怎么成了蒙古的奴才!赵扩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 满是恨戾之色 , 冷冷道:这个奴才 , 该死……该死……该死!更可恨的是 , 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自诩 ,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 , 简直是卑鄙龌龊狗苟蝇营!迦衣眼见父皇说得悲痛 , 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 恨不得自刎于前 , 以谢当日自专之罪!转念想想 , 这一切的一切 , 都是赵昀和张丙丁的阴谋!“张丙丁”!迦衣在脑海里恨恨地怒骂 , 嘴上却不敢微露一词 , 浑身气鼓鼓地发抖 。 赵扩不忍迦衣悲痛 , 走近前来一把将之揽入怀中 , 温言道:孩子呀 , 花羽化这奴才和其弟实乃一丘之貉 , 真恨……我真恨当初心软 , 没有立时株连下狱 。 唉 , 一念之差 , 以……以致今日之患!说着 , 赵扩摸了摸迦衣的头 , 森然道:不过 , 我自有张将军……张丙丁将军!迦衣内心如绞 , 亦微微颔首 , 惨笑道:孩儿去传旨吧 , 相信张将军定能抵挡蒙古大军!▲▲▲▲▲▲张丙丁听完圣旨 , 不意临危受命 , 自是惊喜交集 , 极力向迦衣表示 , 定然不惜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 力报皇上隆恩 , 亦为欧阳笙雪恨!迦衣听后 , 淡淡笑笑 , 将父皇自蒙使处得知的消息如实道出:花羽化这厮 , 为了得到蒙古王的信任 , 竟然自行当着蒙古王公及其众将阉割 , 真是……卑鄙 , 有辱先人!这话一出 , 古康年和张丙丁同时猛然一惊 , 身子连连趔趄 , 失声道:啊……啊——迦衣苦笑 , 抚慰道:张将军 , 父皇既是委你重任 , 望你竭力两肩职责 , 以补 , 唉……以补先前的罪过!张丙丁遽然扑倒当地 , 连连磕头 , 悍然地道:奴才有死而已 , 绝不……绝不再有伤先祖之风!迦衣见张丙丁说得决然 , 心知不假 , 微微一叹 , 伸出双手虔诚地将之扶起 , 看着张丙丁的眼睛认真道:将军 ,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