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云姑》丨董桥


_本文原题:《云姑》丨董桥

大雅|《云姑》丨董桥
本文插图
清·沙馥 绘《芭蕉仕女图》 ,1894年
北京故宫藏
那年暑假多雨 。 我卧房外石阶边那株石榴树长胖了 , 只见丰盈不见袅娜 。 芭蕉也反常 , 蕉身粗 , 搂都搂不住 , 蕉叶摊开来够写厅堂上的四字横匾 。 芒果更糟 , 满树亢奋 , 一团团的密叶绿云似地死命逗引过路的风 。 杨桃倒矜持 , 雨再大 , 新叶旧叶都垂着头静静淌泪 。 白兰显然有点动心 , 一袭青衫 , 婉婷里裹不住翩跹的媚思 , 连花都苍白了 。
我念完小学五年级等着开学升六年级 。 明明喜欢阶前点滴的诗意 , 困久了闷得慌 , 要等到邻家云姑从大城里的中学放假回来 , 我心中才觉得那满园的雨花多了一层深意 。 云姑原名云鹄 , 我们错把第三声念成第一声 , 叫惯云姑不叫云姐姐 。 她一上初中就标致起来了 , 来我家玩的同学都爱探头看看围墙那边云姑在不在 。 她那年高二了 , 拢到背后编成松松一握辫子的长头发更浓更黑更亮 , 夜空中寒星似的眼神天生是无字的故事 , 藏着依恋 , 戴着叛逆 , 藏着天涯 。 她的鼻子不高而挺 , 雕得纤秀 , 鼻尖素素的 , 刻意呵护贴紧人中的那一朵工笔朱唇 。 云姑下巴也生得好看 , 尖而丰腴;倒是颧骨高起半分 , 大人们私底下颇有惋惜之叹 。
这五六十年里 , 想起云姑我总会想起好看的小说 。 现在的小说不作兴描绘淡然的哀愁和淡然的美丽 , 文学堂奥上穿着衣服的人比不穿衣服的人少 , 常常是无端的猥亵伴着无端的欢笑 。 二十年前Bryan Griffin已经在哀悼这套虚荣的语言了 。 B.R.Myers最近写的《读者宣言》(A Reader's Manifesto)也在怀念老派的叙事文字 , 觉得今日文人崇尚忸怩自大 , 笔下伪装文艺的古典造型不是廉价的深涩就是廉价的庸俗 。 我在意的其实只是小说里的故事 。
我和我的小同学碰见过云姑跟她的画家情人痴痴恋恋的刹那 。 那是我们那条街上一幢荷兰时代的老大宅 , 都说闹鬼 , 荒废了好几年 , 后来让回教互助会租去做会所 , 年年麦加朝圣团出发之前热闹几个星期 , 过后又是一年萧疏闲冷 。 我们常攀过后院的矮墙闯进大宅四周的荒园戏耍 。 那天黄昏 , 我们三个小鬼悄悄沿着游廊视察蟋蟀的行踪 , 蹑手蹑脚摸到幽暗的转角处 , 赫然发现那男人光着膀子轻轻搂着云姑 , 云姑的辫子散了 , 玉白的脸紧紧偎在那座油亮的胸膛上 。
我们都喜欢云姑 , 勾过手指发誓不泄漏这个秘密 , 整个暑假谁都不准侵犯大宅里云姑幽会的角落 。 开学之前一两星期 , 街头巷尾流传云姑双亲棒打鸳鸯的故事 。 我看着云姑的脸色苍白 , 眼睛常常红红肿肿的 , 心里很不舒服 , 好几次想悄悄对她说 , 我们整队小鬼兵都支持她的那段情 。 可是 , 云姑见着我总是堆着一脸甜甜的笑容 , 拍拍我的头 , 问我暑期作业做完了没有 , 问我最近又收集到几把童子军小刀 , 问我那只黑战神蟋蟀战绩佳不佳 , 提醒我摘几枝漂亮的白兰花送给她 , 别让她房间里的玻璃花瓶老空着 。
B.R.Myers说 , 现在三百页长的小说 , 其实只是小说封底作者照片的图片说明:小说都成了小说家自我吹嘘的商品了 。 幸亏我不是云姑的画家情人 , 就算我借云姑的故事写小说 , 似乎也不会掉进自我吹嘘的泥淖里 。 开学不到两个月 , 云姑忽然辍学回来了 。 我放学后见过云姑两三面 , 脸色不再是苍白 , 是暗黄;不说话 , 只顾拍拍我的肩膀淡淡笑一笑 。 接着 , 云姑不见了 , 大人们露了口风说她进了医院;我的一个同学说是他妈妈亲口说的:“云姑有喜了 , 刚打掉的……”再过一阵子 , 云姑回来了 , 天天关在房间里谁都不见 。 云姑家从此像回教大宅那样萧疏:云姑父亲的眉头锁得紧紧的;云姑母亲也变哑巴了 。 我的同学说 , 画家情人最近全家搬到乡下投靠亲戚去了 , 穷得连皮箱都没有 , 家里衣物大包小包用破床单包着 。分页标题
翌年春天 , 云姑跟两个女同学回中国大陆升学 。 离家前夕 , 细雨霏霏 , 她撑着一把花雨伞隔着矮矮的围墙跟我说再见 , 人胖了些 , 头发剪短了 , 笑容又甜了:“念完中学你也回唐山读大学 , 云姑到北京机场接你!”她说 。 那是一九五四年的清明节 , 白兰树上尽是待放的花蕾 。
六年后我没去北京去了台湾 。 离家前读中学的那几年 , 唐山天灾人祸动动荡荡 , 云姑家里人一下说云姑在上海 , 一下又说她转去了北京 , 最后听说在厦门念中文系 。 文评家抱怨现代主义吹捧艰深怪诞的文学艺术 , 高手笔下固然营造了不朽的巨构 , 低手只能强颜效颦 , 烘托不出时代动人的悲欢 。 这许多年里 , 云姑的遭遇倒一直是我不忍心经营的长篇腹稿 。
艰深怪诞的其实不是文艺 , 是命运 。 六十年代中期我在香港定居 , 云姑从我老家打听到我的地址 , 我们终于重逢 。 十二三年了 , 云姑满脸是秀丽的沧桑 , 仿佛前朝一幅尘封的淡彩仕女 。 她说她在上海结过两年婚 , 离了;又跟一个侨生相爱同居 。 她的出国申请很快批准 , 只身来香港等他 , 靠老家接济生活 。 几波运动中等了一年半 , 他决定偷渡 , 千山万水临到最后一程淹死在大海里 。
【大雅|《云姑》丨董桥】“横竖是命 , 一点不由人 。 ”云姑夜空中寒星似的眼神在长长睫毛下泛起无边的慈祥 , 像观音 。 我童年对她的怜惜之情一下子翻回心头 , 忙问她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 她说她的职业蛮安稳的 , 在雅加达老同学父亲的香港分公司当襄理 , 下了班到一位上海大老板家里给少爷小姐补习功课 。
又过了七八年 , 我在伦敦收到云姑的信 , 说她嫁到美国去了 , 先生正是那位上海大老板的弟弟 。 我真替云姑高兴 。 在我辞去英国的工作搬回香港之前 , 云姑寄来的贺年片上说 , 她先生年初中风下世了 , 她会在三藩市静静终老 , 要我放心 。 这些年 , 我们习惯了逢年过节寄贺片报平安 。 去年圣诞节 , 云姑在贺片上说:“花时已去 , 梦里多愁 , 如果当年要了那孩子 , 我如今就不那么孤单了 。 邻居送我一株白兰花 , 这里天冷 , 只开过几次小花 , 总算唤回了你的童年和我的青春 。 ”
——董桥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