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笔会|叶灵凤读过的英文书 | 刘铮
_本文原题:叶灵凤读过的英文书 | 刘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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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灵凤晚年有“藏书家”之称 , 其实他的藏书是1938年到香港后再聚起来的 , 而早年在上海所得的书则失落了 。 他在《我的藏书的长成》一文中写道:“我在上海抗战沦陷期中所失散的那一批藏书 , 其中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珍贵的书 , 可是数量却不少 , 在万册以上 。 而且都是我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 , 自己由编辑费和版税所得 , 倾囊购积起来的 , 所以一旦丧失 , 实在不容易置之度外 。 在抗战期中 , 也曾时时想念到自己留在上海的这一批藏书 , 准备战事结束后就要赶回上海去整理 。 不料后来得到消息 , 说在沦陷期间就已经失散了 , 因此意冷心灰 , 连回去看看的兴致都没有了 。 ”
叶灵凤早年的这批藏书在他离沪时托付给亲属 , 据叶灵凤的外甥张家庆回忆 ,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他还在亲戚家看到过它们:“在一个楼梯转角的搁板上 , 找到了这些书 , 但绝大多数是外文的 , 我当时看不懂 。 ”(张家庆《叶灵凤的藏书票》 , 2020年9月7日《新民晚报》)一万册书 , 普通的房间要两三间才摆放得下 , 恐非“搁板”所能负荷 , 也许那时书已不全了;不过 , “绝大多数是外文的”这一记忆应该可靠 , 因为叶灵凤自己也说:“我的那一批藏书 , 大部分是西书……”叶灵凤似乎只懂英文这一种外文 , 因此他说的“西书”当指英文书 。
2020年9月 , 我得到一本破旧的英文精装书 , 页边已被蠹虫蛀了几个洞 , 它是英译“法朗士作品集”中较少见的一册 , 小说《紫水晶戒指》(The Amethyst Ring) , 出版于1922年 。 书前衬页上 , 有一用钢笔写的、像道士画符似的绕了很多个圈儿的合文签名 , 细辨之 , 却是“靈鳯(灵凤)”两个字(上图) 。 莫非它是叶灵凤失落的西书中的一种?
后承友人宋希於兄见教 , 叶灵凤、潘汉年编《幻洲》杂志第一卷第五期(1926年12月1日出版)印了一幅叶灵凤的照片 , 旁边有其签名 , 正是同样绕了很多个圈儿的合文签名(下图) 。 如此一来 , 证实《紫水晶戒指》确为叶灵凤旧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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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灵凤读过很多法朗士写的书 。 他的《读书随笔》(上海杂志公司1946年版)一书中有篇《法朗士的小说》 , 开篇就说:“有一时期 , 我颇爱读阿拉托尔·法朗士的小说 。 我尽可能的搜集所能买到的他的小说 , 贪婪的一本一本读下去 。 这样 , 他的三十几册小说 , 我差不多读了五分之四 。 ”若叶灵凤所言没有夸饰的成分 , 则他读过二十几本法朗士的小说 , 这一数量着实可观 , 恐怕民国时期再没有第二个人读过这么多的法朗士 。
不仅读 , 叶灵凤还译过法朗士的小说:1928年2月 , 叶灵凤主编的杂志《现代小说》第一卷第二期上刊出了他译的“法郎士”短篇小说《露瑞夫人》(后收入叶灵凤译《九月的玫瑰》一书 , 上海现代书局1928年初版) 。 叶灵凤文章里提及法朗士的也不少 , 在香港沦陷时期 , 他还特意写过一篇《法朗士诞生百年纪念》(1944年4月16日《华侨日报·文艺周刊》) 。
这本《紫水晶戒指》 , 正文第一段边上记着日期“26.1.1929.” , 大概是阅读之初的时间 。 书的最后一页则有中文题记:“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七日下午读毕于增馀里十五号 。 ”三百页的英文长篇小说 , 两天就读完了 , 速度是够快的 。
1929年 , 叶灵凤生活在上海 。 他在《白薇——我们的女将》一文中回忆:“白薇的爱人是杨骚……他们两人开始同居 , 大约是一九二八年的事 。 当时两人住在上海北四川路底的恒丰里 , 我也住在附近的另一个弄堂里 , 因此时常有机会可以见到 。 ”在《大陆新村和鲁迅故居》一文中则写道:“我曾在大陆新村对面的兴业坊住过……当年‘一·二八’之夜 , 我就亲眼见过日本陆战队先占领了兴业坊后面的警察派出所 , 然后将兴业坊弄底的围墙凿开一个大洞 , 从那里鱼贯而入……”“一·二八”是1932年的事 。 恒丰里、兴业坊皆在虹口 , 增馀里(现宝安支路79弄)在两者的东南方向上 , 离恒丰里近得很 , 步行大概就几分钟的路程 , 距兴业坊稍远些 , 不过走十分钟也应该到了 。 增馀里十五号 , 或许是叶灵凤在1928年到1932年之间落过脚的一个地方 。分页标题
小说《紫水晶戒指》 , 是法朗士所谓“现代史话”长篇四部曲的第三部 。 小说以“德雷福斯事件”为背景 , 写贵族、教士、军人、大资产阶级的颟顸狂热 , 其中一个重要角色是吉特雷尔神父 , 他觊觎都尔冈教区主教的位子 , 有位蓬蒙夫人准备等他当上主教就送他一枚紫水晶戒指 。 贯穿“现代史话”四部曲的人物是教拉丁文学的教授贝日莱(Bergeret)先生 , 这是法朗士依自己的形象塑造的角色 , 他清醒而清高 , 有正义感 , 却又悲观 。 “现代史话”的情节松散凌乱 , 常插入一些偏离故事主线的内容 , 比如《紫水晶戒指》第二十三章就写贝日莱在翻译一份亚历山大时期的希腊文出土文献 , 结果用了三页半篇幅把这份所谓“文献”抄了一遍 , 跟角色的命运全无干系 。
叶灵凤在《法朗士的小说》一文中写道:“法朗士的父亲是开旧书店的 , 出身于这样环境的他 , 耽溺于一切珍本古籍和考古知识的探讨 , 早年便写下了(《波纳尔之罪》)这样古气盎然的小说 , 正不是无因 。 然而正因了这种气氛 , 有些年青的批评家便攻击法朗士 , 说他不是现代意义的‘作家’ , 而是书呆子 , 他的著作不过是旧书的散页和考古学的堆砌 , 实是说得太过份一点了 。 ”其实 , 若就《紫水晶戒指》第二十三章而言 , 说它是“旧书的散页和考古学的堆砌” , 却是恰如其分、毫不过火的 。
那么叶灵凤自己读《紫水晶戒指》的感想和体会又如何呢?全书仅在最末一页有用钢笔写下的一句——或者不如说一个英文单词——的评语:Dull!
原来他也嫌这部小说“沉闷”“枯燥”“淡而无味” 。 他在后来谈法朗士的文章里未曾提及此书 , 再自然不过了 。
在《书店街之忆》一文中 , 叶灵凤曾记述1957年他返沪时 , “在静安寺路上闲步 , 曾无意中发现一家专卖外文书的旧书店……想到自己存在上海失散得无影无踪的那一批藏书 , 满怀希望的急急走进去 , 在架上仔细搜寻了一遍 , 仍是空手走了出来 。 我安慰自己 , 可能是整批的送进了图书馆 , 几时该到图书馆里去看看 。 ”
【文汇笔会|叶灵凤读过的英文书 | 刘铮】令人遗憾的是 , 他失落的藏书并未整批进入图书馆 , 而是散佚了 。 他在别的文章里也说:“后来有许多朋友曾在上海旧书店里和书摊上买到我的书 , 可知已经零碎的分散 , 不可究诘了 。 ”言下不胜怅惘 。 我想 , 这本《紫水晶戒指》 , 也是流离散落、不可究诘者之一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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