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大坟场

松树大坟场。松树大坟场文/张学侬、老庄友华2020-10-22
松树大坟场

荆门市位于江汉平原与荆山山脉交汇的过渡地带 。 市区的西北方向 , 是广袤而原始的山区 。 这片大山小岭 , 曾经遍布森林 , 盛产以松木为主的木材 。1980年代以前 , 现在的市区还是一座小县城 。 小城周边的山上 , 随处生长着零星或成片的马尾松 。 城里很多居民 , 都时常光顾松树林 , 且乐也融融:捡松枝、耙松针当作柴禾 , 摘松菌、薅地衣以为美食 。 也有人悄摸砍颗把松树 , 拿回去做点家具、盖个猪圈 。 有一阵子 , 公家还组织过用松针熬汤药 , 说是预防脑膜炎……这些马尾松 , 显然益处多多 , 只可惜欠缺了端直粗壮的品相 , 到底长不成作大用的材料 。1950年代中期 , 县城里建起了地标性建筑——中心百货大楼 。 这幢楼虽说只有三层 , 仍属于旧式的砖木结构坡屋面 。 但直到改革开放初期 , 依然是城区楼层最多、体量最大的商业性建筑 。当年的居民们 , 很关心这幢新大楼 , 也津津乐道于新楼屋脊的大梁 。 这根领头扛起了屋顶重负的“栋梁” , 竟是来自于城西十多里外、太平桥的大山里 。我那时还小 , 听说家乡的大松树如此了得 , 也跟着骄傲、亢奋了好些日子 。 看看 , 松树竟然也能成为栋梁之才 , 老家居然也能产出上等栋梁!想想 , 十多条精壮的汉子 , 抬起一根三丈多长的松木大梁 , 从一条宽不足三尺的路上 , 吭哟吭哟的走出山来……这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在太平桥以西的安河地界 , 我家祖上也曾置有几架山 , 拥有过很像样的松林 。 这些山林田亩 , 早年都是交给当地的山民种植打理 。 佃户们每年送来少许劈柴和木炭 , 就当是交租了 。 但土改过后 , 安河的山地就和我家没有了关系 。安河人大都姓安 。 有一位佃农 , 忘了当年怎么称呼 , 姑且就叫“老安”吧 。 我那时还在上小学 , 他看起来就四十出头了 。 老安言语不多 , 脸上消瘦发黄 , 布满了皱纹 , 眼角的鱼尾纹尤其深刻 。 他时不时堆出的笑 , 简直就像在哭 。土改以后好多年 , 老安照样不时进城 , 每年总要来我家三五次 , 还从不空手 。 平常背一竹挑子松木劈柴 , 入冬则换成自家烧制的白炭 。 这位厚道的山里人 , 似乎忘了自己早已不是佃农 , 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苦大仇深” 。老安居然还乐呵呵的带我去过一趟安河 。 记得那是1958年以前 , 我还不到十岁 。 不过记不清为什么要去了:是好奇山里的风景、还是想看看祖宗的家业?当然 , 为什么去并不重要 , 重要的是真实去了 。 这才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进了、见识到家乡无边无际的松林 。松树大坟场。 二
去安河要走三十多里山路 , 我当年却也没怎么觉得路太远 。 出城向西 , 越走山越大树越多 。 这时正值早春天气 , 山里还有些残雪 , 到处都是新奇的风景 。沙土的路面 , 覆盖了一层松针与落叶 , 踩上去软软的 。 走在松林间 , 常常身上感觉不到风吹 , 却能看见树稍的摇晃起伏 , 听到松涛的不绝于耳 。无边无际的山上 , 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 , 栗树很多 , 松树更多 。 这些松树 , 有的婷婷独立 , 有的三五相伴 , 更多的还是集结成了片、成了林 , 没完没了的覆盖着一处处山坡、一座座大山 。 随处可见的大松树 , 一颗颗都是粗壮挺拔 , 笔直匀称 , 加上高耸的冠盖如伞如云 , 透出绅士般的高雅高贵之气 , 令人不由自主的仰视、着迷……走进杳无人迹的深山 , 我感觉最意外最惊悚的 , 还是路遇到了一匹死狼 。这是一匹老狼 , 可能是大雪封山时节饿毙的 , 瘦瘪得几乎只剩下了一层干枯的残皮 。 这狼尸侧卧在山路上 , 应该是在积雪融化的过程中有些沉陷 , 俨然镶嵌在黄色路面上的一尊黑色浮雕 。 这死狼显得痛苦而可怜:紧闭着眼 , 呲裂着牙 , 稀疏的狼毛还在随风颤动……这样的凶残野兽 , 何以一旦落难 , 也能令人淡忘恐惧而心生悲悯?山里的太阳升得晚、落得早 。 我们从中午出发 , 走到能看见安家 , 已是日薄西山了 。安家的宅院 , 背靠着大山 , 面朝向一个小山冲 。 冲里有十多亩农田、一道山溪 。 冲外的四周 , 环绕着无尽的群山 。 山上全都蓊郁葱茏 , 挤满了密实的栗树林、高大的松树群……真的是山清水秀!老安见我望着山沉默不语 , 遂抬起手指点一番:“这里这里 , 还有那边老远 , 都是你家的山 。 ”安家独门独户 , 没有邻居 。 一个不大的前院 , 里面有三间瓦屋 。 大概要防野兽或者山匪 , 这院墙高的十分夸张 。 墙外几棵更高的松树 , 青葱的树冠已越过院墙 , 伸展到了院落上方 。山里的夜晚特别安静 。 夜色中的高高院墙 , 正好构成了一道长方的画框 。 松树的繁枝茂叶 , 叠加满天闪耀的繁星 , 恰似一幅朦胧、幽雅的国画 。 而山风吹奏的松涛 , 是真正的天籁 , 也是一曲舒缓、清新的背景音乐……第二天独自回城 , 我并不寂寞 。 一路上有看不尽的群山树林 , 林中又有松鼠、野兔、山鸡……我甚至还巧遇到极为罕見的锦鸡 。这是一只雄锦鸡 , 羽毛红蓝相映 , 斑斓艳丽 。 几根长长的尾矢 , 彩绘般的亮眼 。 老戏里面将军头上冲天高扬的羽毛 , 听说就来源于此 。 这只鸡也很壮硕 , 好像比农家的老公鸡还要肥大 。锦鸡也会飞 , 不过只能飞起数尺高、几丈远 。 看见锦鸡倏忽窜出 , 在松林间奔跑 , 觉得抓住它不会太难 。 我奋力追赶时 , 它就潇洒的煽动翅膀 , 时跑时飞 , 时疾时缓 , 仿佛不需要、不愿意将我甩得太远 。 逗到我大喘气歇下脚 , 它又落地回头 , 用亮晶晶的眼睛奇怪的打量我 。这时候 , 不远处传来一只雌锦鸡咯咯的呼唤 。 雄鸡冲我鸣叫一声 , 连跳带飞的去了 。 接下来 , 这对锦鸡双双钻进了大树下的草丛 。 但雄鸡的长尾矢 , 还在草丛外醒目的招摇 。 我想过悄悄靠近 , 有可能揪住这鸡尾巴 , 但终于还是放弃了 。我忽然有点于心不忍 , 模模糊糊中似乎有种感觉:这样的美丽与甜蜜 , 是不该受惊扰的 。 而且 , 我要走的路也还很长 。三分页标题
我到十四五岁 , 成了经常进山的少年樵夫 , 却基本见不到大松树了 。老人们讲 , 山里原先确实有老多大松树 , 但大跃进时候 , 大多砍去炼了钢 。 少量幸存的 , 经过社员们多年零打碎敲 , 也化作了可怜的油盐钱 。 如今只有荆棘丛、悬崖边之类的艰险处 , 或有几颗老树残存下来 。1970年代后期 , 我到姚河镇的香山地界做点小工程 。 有天停工 , 四外闲逛 , 在著名的漳河水库水边的一处坡地 , 意外见识到令我至为震惊、至今难忘的一幕场景——这面山坡上 , 堆满了大量早已废弃、腐朽的大松树残骸 , 俨然巨大的松树坟场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木材堆场 , 总有三五十堆吧 , 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水边 , 几乎是一望无际 。 每一堆木材 , 都是一层层的码放规整 , 截面形成三角状 , 堆顶足有一人高 。 堆上的一根根松圆木 , 粗的大于水桶 , 细的也有碗口粗 , 全都锯成了六七尺的长度 。松木的腐朽过程 , 据说与杉木之类相反 , 是从内到外的 。 经过长年的日晒雨淋风侵 , 这一堆堆松木 , 内里早就腐朽透了 。 外表虽然还是那么个模样 , 但明显的发灰发暗 , 全然没有了油脂的润泽、松香的芬芳 。 我用手指在一根圆木上轻轻只一戳 , 立刻就戳出来一个深窟窿 。 我没敢试着用脚去踩 , 生怕这一脚下去 , 诺大的一堆松木 , 将会霎时坍塌、灰飞烟灭 。这么多的松木残骸 , 这么巨大的松树坟场 , 真真让人触目惊心、而且不堪设想:诸如此类的松树坟场 , 还有没有、还有多少?这么宝贵的资源 , 加上耗费了大量的劳动 , 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 完全就腐朽灭失了 。 如此作为 , 都有哪些原因——是山里受到运输条件的限制?是终于发现木材炼不出钢来?还是树伐完了、全民炼钢却终止了?这样的生态灾难、财富损毁 , 又该不该、有没有从上至下的追究问责?大自然賜予人类的生态环境 , 需要千万年的演化积淀 。 但人们毁坏自然 , 或许只需要一份狂热、数十天时间 。 这满山的松树残骸 , 说明在不算太久之前 , 本地还是生机蓬勃的森林 。 但今天的香山 , 山上遍地的麻各石 , 只能长出少许的灌木小草 , 而且不会再有山禽野兽……又何其贫脊荒芜悲凉!这让我想起安河 , 想到老安 。 这么多年不觉就过去了 , 安河的那些林木后来能不能保住?那里与香山的今天有没有不同?老安一家后来又过得怎样?他的儿子孙子们 , 会不会还长成老安的模样与秉性……2019年夏天 , 我回到荆门小住近月 , 感触良多 。改革开放这几十年 , 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都发生了深刻变化 。 许多千百年不变的生活内容 , 包括砍柴挑水之类 , 不知不觉就已隐入了历史 。家乡的环境生态 , 近年有了明显好转 。 越来越多的人 , 懂得了爱惜树木、保护生态 。 城区周边的山上 , 树木增加了很多 。 我前去早年砍柴的山里走走 , 也看到了不少新生的小树林 。但改善生态环境 , 依然任重道远 。 一些山地长期植被稀少、土薄水浅 , 已经形成恶性循环 。 好多几十年的老树 , 才只长到胳膊粗……过去所谓“十年树木” , 当属误人误事的大误判 。 但愿是我太悲观——在我看来 , 要恢复数十年前的自然生态 , 要让新生的小树林中长出参天大树 , 只怕还要再过二百年!